哲學家朱銳的人生最後一課

8月1日,中國人民大學哲學與認知科學跨學科交叉平臺首席專家、博士生導師朱銳教授因病醫治無效逝世。朱銳是一名哲學家,也是一名直腸癌晚期患者。自去年秋天起,他從治療中抽身,堅持給本科生上課,他的碩博生們陪着他,一起完成了他56歲人生的最後一課。

文丨新京報記者馮雨昕

編輯丨胡杰

校對丨楊利

►本文5617字閱讀8分鐘

春天以來,朱銳兩次出現在公衆視野。

最近是六月份,中國人民大學(以下簡稱“人大”)的畢業典禮上,作爲哲學院教授,他錄製的一段論“內卷”與“躺平”的畢業生寄語視頻,讓他在互聯網上出圈。

更早則是在四月份,他的學生把他帶病上課的內容記錄在網絡上,引來了成千上萬的關注。在課堂上,他說,“哲學家是不懼怕死亡的。”

朱銳是一名哲學家,也是一名直腸癌晚期患者。自去年秋天起,他從治療中抽身,堅持給本科生上課。他的碩博生們陪着他,一起完成了他56歲人生的最後一課。

2024年8月1日,人民大學哲學院發佈訃告,哲學院“傑出學者”特聘教授、中國人民大學哲學與認知科學跨學科交叉平臺首席專家、博士生導師朱銳教授因病醫治無效,於當日下午13時15分在北京逝世。

當晚,朱銳的一位學生在朋友圈裡寫下柏拉圖的詩:“我的星你在望着羣星。我願意變作天空,好得千萬隻眼睛來望着你。”

小與大

6月初,春季學期的課程收尾,朱銳說,最後一節課,不要講太沉重的東西。

那節課上,他從康德談起,有兩樣事物永遠震撼人心,“一個是我們頭頂上的浩瀚星空,另一個是我們內心的道德。”繼而講到莊子的小大之辯,講到薛定諤的“生命是什麼”的演講,講到旅行者1號離開太陽系時,爲地球拍下的照片——距離60餘億公里外,地球是一個淺藍色的點,渺小、遙遠,“像塵埃。”

從前講課,他喜歡走動,揮舞肢體,寫大面積的板書。這節課,他坐在一張靠背椅上,語調慢,但保持音調的清亮。他習慣把領子立起,袖管裡空蕩蕩的,形銷骨立。

3月,本學期的第一堂課上,朱銳宣佈自己已是直腸癌晚期,每次上課前需大量服藥止痛。4月的一堂課上,他稱自己停止了化療,“因爲治不好了。”但這是“好消息”,因爲他上課不會再遲到了。

2022年下半年,朱銳確診直腸癌。此後的一年他輾轉治療,沒有開課。2023年秋天,他久違地回到課堂,一週一次,開始給本科生講課。上學期講“形而上學的恐懼”,下學期講神經美學。

起初,這門課主要是哲學院內的本科生在聽,教室仍有空座。今年春天,朱銳的碩士生可欣在社交平臺上發帖,記錄朱銳的課堂片段,標題是“因爲哲學家是不懼怕死亡的”帖子獲得近三萬點贊。

之後的課堂,“盛況空前。”外系、外校的學生都來了,有學藝術的、計算機的、電子商務的,光在網上私信她預約入校的就有好幾十個。甚至有人從蘇州、上海飛來聽課。

滿座60人的階梯教室,一度塞進了一百多人。最擁擠的一次,一排人坐在教室外的走廊裡聽課。爲疏散人流,學生們建了一個線上聽課羣,每週直播課堂。到學期末,羣里加了近三百人。

最後這堂課接近尾聲時,朱銳總結,個人的生命與宇宙之類的普遍原則間有一種辯證關係,“不管普遍原則多麼浩大,它總有小的一面,私人的一面。”他強調個人生命的體驗,“要相信你自己的渺小,但不要感到卑微。”

而後他說,他累了。“謝謝大家,到此爲止。”他支撐雙手,有一個小小停頓,再站起身。之前的一堂課上,他提過,作爲病人,操控身體是很難的,比如起牀,“短則兩分鐘,長則半小時。我要籌劃,手、胳膊、上身先動,再動哪個腳……”

打鈴了,最後一節課結束。可欣委婉地問朱銳,今天身體怎麼樣?他顯得有點高興。他說,“我跟你說,非常驚險!我今天來這裡前忘記吃止痛藥了,但居然沒那麼疼。”又說,“但是晚上回去還是要吃藥的,否則會疼得睡不着覺。”

這堂課上,朱銳的所有碩博生都在場。當天中午,大家約着給一位即將畢業的學長餞行,朱銳沒有來,但給了經費,讓大家找一個“時尚又高檔的餐廳”。可欣說,這是老師的身體已實難支撐。

瘋狂科學家

2021年,在人大哲學院讀碩士的陸晨爲《認知科學與哲學通識講堂》做助教,認識了任課老師朱銳。在陸晨眼裡,朱銳成天頂個爆炸頭,戴副圓眼鏡,打扮考究,用可欣的話說,像個瘋狂科學家。

朱銳曾在美國的大學執教近三十年,2018年回國,先在深圳大學就職,後被聘至人大哲學院,任“哲學與認知科學交叉平臺”的首席專家,並開展教學。

他的課包羅萬象,既講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康德這樣的古典哲學家與古典哲學,也講元宇宙、人工智能等近些年才興起的話題。他能同時用中英文授課,還懂古希臘語和拉丁文。他不愛灌輸知識,他的課堂通常是對話式的——曾經旁聽的學生彭倫說,他總是提問,要和學生對談,聊天的氛圍會貫穿整堂課。

《認知科學與哲學通識講堂》是一門合作課,由朱銳和哲學院副教授劉暢合上。“這課學院裡已經上了很多年,我們都希望不去重複之前的內容,要碰撞出一些新的火花。”劉暢說,兩人也是從那時起相識,會約着吃午飯,商量晚上的講課內容,下午則分頭做幻燈片。

有一次,學院裡的同事們一塊外出騎行,朱銳說自己很熱愛運動,但旋即又強調,他就喜歡一個人運動。他說自己常拿着一個平板電腦去野外徒步,從白天走到黑夜,邊走邊梳理、記錄自己的想法。

對同事和學生來說,朱銳是保有一定神秘感的。他不愛社交,很少參與學術以外的公共活動。彭倫去過他的辦公室,裡面陳設簡單,沒有放書。他用手機看書,隨時隨地看,有時坐着地鐵就能把一篇論文看完,迴應彭倫的提問。學生們知道他獨自租住在東北四環的一個小區裡,但沒人知道具體是哪門哪戶。也曾有一次,他向他們發出邀請,有機會可以去他家裡聚餐。

這個機會沒有來臨。2022年的秋季學期,剛開學,碩博生們就被叫到一個咖啡館裡,朱銳在那裡公佈了自己的病情。

可欣記得,老師以極平靜的、甚至略詼諧的口吻說,自己剛被診斷出直腸癌晚期,要經過幾期化療,醫生說五年內的生存率大約在10%。“他非常明確地告訴我們,他覺得自己可以扛過去。他並不害怕,也希望我們不要害怕。他說做哲學的人是不害怕這些東西的。”

說這些的時候,朱銳面色很好,體魄也看着健康,髮型、衣着仍是精心打扮過的,“大家都覺得不可思議。”但又認爲,這就是典型的朱銳,一切如舊。

之後,朱銳離開人大校園,輾轉治療,但不定期的組會、每週一次的讀書會,他堅持在線上組織進行。他會問學生的學業進度,解疑答惑,與學生共讀一些書籍,完整地履行導師的責任。師生間,極少聊起病情。

朱銳看重作爲病人的尊嚴。他曾和搜狐新聞提到,治療早期,他的面部因用藥而褪皮、長疹子,那陣子,他拒絕了所有朋友的探視,也不願回學校上課。後來,他與醫生協商,換了一種療效差些但不至“毀容”的藥。

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對學生們而言,老師的疾病沒有實感。

一直到2023年秋天,朱銳返校開課,陸晨觀察到,他的臉有些浮腫,喉嚨變得沙啞,身上多了一些斑點。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老師身上有疾病的影子。

上頭幾節課時,朱銳捲髮濃密,精神頭也還算足。到了冬天,他的狀態急轉直下——他快速地消瘦,長期戴帽,遮擋化療導致的脫髮;他突然開始拄拐,走路也變得顫顫巍巍。一次下課,可欣追上朱銳,想和他討論博士申請的問題。朱銳說,改天吧,他這會兒腿太疼了。後來,學生們都想,那時,老師的癌細胞應該已經轉移了。

“哲學家是不懼怕死亡的”

師生們都說,自從生病後,朱銳並未被交予教學任務,“學院是希望他養病的。”但他主動提議,接下了一整學年的本科生講課。

他沒有向大家說明過理由,單單提了一個請求:他希望把課程錄下,爲了能夠整理、剪輯,日後放到網絡上去。

博士生鄭文擔任朱銳的助教,她從學院辦公室借來一臺手持DV,每週二上課時,就架在講臺邊錄製。

第一學期,上《西方哲學原典》,朱銳自定主題,圍繞古希臘悲劇和現代電影,講述了恐懼的幾種形式:《俄狄浦斯王》,描寫的是人對命運的恐懼;《現代啓示錄》,描寫的是人對非理性社會的恐懼;他還多次提到尼采所論的“酒神精神”與“日神精神”,指向文明衝突之間的恐懼……

也是在這學期的課上,他向更多的學生,反覆提起自己已對碩博生們說的話:“哲學家是不懼怕死亡的。”他用蘇格拉底的話語舉證,哲學就是練習死亡,“哲學告訴我們,唯一應該恐懼的是恐懼本身。”

在今年春季課堂上,朱銳在講課。受訪者供圖

陸晨發現,老師重返課堂後,不像以往那樣準備大量教案,常常只在屏幕上放出一張圖片,就能連貫地將一堂課講完。好像許多話是脫口而出。劉暢也旁聽了這些課,“生病以後,朱銳的講課是完全落地的、結合其生命體驗的,他對恐懼、死亡、疾病的思考都是切身的。”

哲學家沒有哪怕一刻懼怕過死亡嗎?朱銳的態度是怎麼練就的?答案在風中飄,學生們試圖尋找軌跡。

這或許與他的愛好有關。很久以前,一次師生聚餐,朱銳提到,自己最大的愛好就是爬野山,走那些無人走過的路。他在深圳時,曾在山裡迷路,單槍匹馬被困了大半天,最後通過分辨水聲,找到水源,才循水下山。這樣的經歷,在獨身野外徒步時,並不唯一。他早就習慣與恐懼共生。

也或許來源於他的人生經驗。2021年,彭倫旁聽朱銳的課時,就聽他說過,要放開手腳地做事,“不要做基於恐懼的選擇。”他後來想,這是老師總結自身得出的結論:老師的人生是跳躍的,從安徽大學,到北京大學,從中國到美國,又回到中國。他的研究領域也是多變的,從語言哲學到心靈哲學、古希臘哲學、中西比較哲學,後來又轉向人腦和神經科學研究。他活得很“輕”,很少瞻前顧後。

有一點可以確定,他珍視身體與生命,並認爲“具體的、有限的身體,才配有生命。”所以他也珍視、尊重身體的有限性。

2024年的春季學期以來,朱銳講藝術與人腦,在課上對比洛維斯·科林斯的兩幅自畫像,分別畫於他中風前後。朱銳評價,病後的自畫像更動人,“他畫的就只是身體,是身體原來的狀態,不是符號的狀態。”

另一堂課上,他談論尼采,“尼采一輩子受胃病的困擾,對他來說,最好的哲學、最大的自由,莫過於有一個強健的胃。”他用自己佐證,“我原來不知道我的肝在哪兒,直到我的癌症轉移到肝部位……我生病以後,一下子驚呆了,原來我們的身體是那樣的!”

他常出入重症病房,看到一個赤身裸體的世界,“我們所面臨的,就是便溺……我們所謂的人格、自由、行爲,通通被排除在醫院的大門之外。”

他因此不同意海德格爾的“向死而生”,認爲這種說法忽視了“尼采的胃”,也忽視了病房中的赤裸世界。“一旦死亡作爲一種確定性呈現在你面前,你談什麼籌劃?談什麼現在和將來?都談不上。”

只有非常偶爾,他在課堂上展露出一絲失落,“我現在邁每一步都很困難,但我曾是一個登山的高手,登過很多名山、大山。我從來不知道會有今天。”

更多時候,他用哲學將痛苦解構,“我生病以來,大部分時間就是躺在牀上,不能正常地社會交往,甚至正常地上課都困難……這是一種社會人格的退場,符號的退場。”帶笑說出這些話。

雙贏

2023年秋天,朱銳的本科生課堂開課後,只要課表不衝突,碩博生們都會到場旁聽。劉暢也幾乎一節不落地來了。這是未經商量的共同選擇——同事們、學生們,“都想不到做什麼能夠幫助和支持朱老師。”那麼至少要在場。

這種默契,後來被證明其實用性。

春季學期以來,朱銳的體力與精力明顯不及以往,一節一個半小時的課,他通常只能獨講40分鐘左右。剩下的一半時間,他請劉暢或碩博生們代講,如果他精神好些,雙方就進行對談,直到下課。有時候,同事或學生講話時,他會閉眼、皺眉,十幾秒鐘後才緩過神來。大家知道,那是他在忍痛。

6月初的最後一節課上,朱銳感謝了共同維持課堂的師生們,形容雙方的關係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結課後,學生們陪着朱銳走到校門口,目送他獨自打車離開。

學生們再次見到朱銳,是在6月下旬,受學校邀請,朱銳爲畢業生們錄製了一段致辭視頻:他談“內卷”與“躺平”,他認爲,在人口、資源之外,內卷或許也源於“慾望的單一化”。他鼓勵大家把慾望與事物的真正價值相連接,實現慾望的多元化。

視頻裡,朱銳比月初時更瘦了。

6月24日中午,他給陸晨發消息,稱自己腹水嚴重,但不想再去住院治療。且他被醫生判斷,只有個把月的時間了,“如果能出去走走那就更好,如果不行,還是希望多見見大家。”這是他在病後,第一次主動提出,希望得到探視。

學生們還沒來得及動身,第二天中午,朱銳又發消息說,這兩天不方便,“太難受了,基本不能做任何事。”

剛聽說朱銳的病情時,可欣作了一首詩送給他——兩人都是詩歌愛好者,不過相處時間有限,還未能好好交流。

詩的標題叫《不懷疑》:

“……阿洛西斯。在再見以前,我們從未如此設想: 轉身,繞過門再向你投去一瞥……篤篤,生木魚,死木魚,篤篤。只要相信或放棄。

但這都是最難的事。請你擡頭看吧。我們的雪早已覆下來了。”

那陣子,可欣看了一部叫《懷疑》的戲劇,主人公之一是阿洛西斯修女,她被捲入一場信仰危機,在相信和懷疑之間搖擺。但朱銳曾對學生們說,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好起來。

7月中旬,傳來消息,朱銳住進了安寧病房。

劉暢和同事們先去探望。在病房裡,朱銳告訴劉暢,雖然必然還有一些遺憾,但自己現在是“雙贏”,“要是明天他就走了,他贏了,因爲他儘早地結束了痛苦。要是明天他還活着,他也贏了,因爲他又好好地多活了一天。哪一種結果他都能接受,他已經是生命的贏家。”

7月16日,可欣從貴州經成都飛到北京;鄭文連夜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從福建北上抵京;還有一位去年畢業的碩士生,從河北開車趕來。17日下午,七個師門學生匯合,帶着兩樣禮物去看望朱銳:一個軟和的靠枕,一盆碩大的、橙紅色的蝴蝶蘭。

朱銳的姐姐和一位護工陪伴着他。他已無法進食,靠輸液維持生命,瘦到了皮包骨的程度。一見面,他先表示抱歉,又說,雖然他的身體成了這個樣子,“但是其他地方都還是一樣,沒什麼變化。”

“那是指他的精神,他的心靈,他跟我們的相處方式。”可欣說。

與以往略有不同的是,這次,師生間只談了很少的學習,反談了很多關於生活、未來的話題。

“他讓我們不要害怕挫折。不要太在意時間上的早和晚,因爲每個人的時間是不一樣的。要爲大我做貢獻,要保持善良的心,如果下定決心做學問,一定要培養堅強的意志。”可欣說,那是一場“託孤式的談話”,總共聊了近40分鐘,是朱銳最近最長的一次訪客接待。

蝴蝶蘭被放在朱銳擡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分別前,他習慣性地說了句,“那我們就到這兒。”這是他每要下課前的口頭禪。

(陸晨、彭倫、鄭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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