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見臺灣綜藝團─沈昭良在快門開闔之際的位置
綜藝團「舞臺」的彩色呈現,影像採用沒有景深遠近的「正面」構圖。攝影/沈昭良
綜藝團「歌手」小君的黑白肖像。攝影/沈昭良
書籍拉開,其中一面是綜藝團「舞臺」的彩色呈現,18張影像採用大小几乎等同的「正面」構圖,呈現出綜藝舞臺狀似「同一」裡的微妙「變異」;書的另一面,則是18張綜藝團「歌手」的黑白肖像,「姿態」俱展現出某種臺式風味的自信氣質。
自2005年起,攝影家沈昭良以「臺灣綜藝團」爲題,長期記錄在臺灣鄉里城鎮間進行歌舞表演的民間綜藝表演團隊,此一計劃規模宏大、內容豐富,衍生出諸多風格變體與呈現形式,成爲臺灣當代攝影頗具代表性的美學實踐個案。
極簡的影像元素
例如2011年沈昭良自費發行、頗獲好評的《STAGE》一書,是以黃昏時分的彩色攝影,特意強調舞臺炫麗光彩與周遭環境的空間關係。做爲主體的「人的痕跡」(無論是表演者或觀衆),則在影像裡被刻意降低,被突出的反而是舞臺本身的色彩層次與造型質地,以及做爲表演環境、帶有神秘迷離感的影像空景。原本張狂外放、喧囂愛現的聲光舞臺,奇異地在沈昭良的鏡頭下,取得另一種安靜沉穩、怡然自在的特質。2012年在臺北市立美術館舉行、以多種風格呈現的「幻影現實」攝影個展裡,亦有以接近傳統紀實攝影手法,拍攝綜藝團日常作息、勞動狀況,以及如何與觀衆互動的系列連作,頗具他往昔黑白紀實攝影作品的秀異韻味。
在經歷過如此多樣的風格操演後,《SINGERS&STAGES》有點令人訝異地復歸到「臺灣綜藝團」最基本直接、近乎極簡的影像元素。書籍拉開,其中一面是綜藝團「舞臺」的彩色呈現,18張影像採用沒有景深遠近可言、大小几乎等同的「正面」構圖,藉由近似圖鑑般的編排手法,呈現出綜藝舞臺狀似「同一」裡的微妙「變異」;書的另一面,則是18張綜藝團「歌手」的黑白肖像,她們的年紀、身形與裝扮或有殊異,舉手投足間的神情樣貌亦各有巧妙,但或可這麼說:她們的「姿態」俱展現出某種臺式風味的自信氣質。
正背面互有境界
先說書的正面,原本應是背後佈景的舞臺裝置,如今取得近乎直觀、宛如皮層的輪廓呈現,做爲「物」的它們,如今置於影像前端,竟像一幅幅的「面容」肖像,其圖像構成的土俗與時髦、傳統與尖端、復古與未來、乃至於稚氣與老練,就像千奇百變的造型變裝與風格易容,原本二元對立的元素,卻在爭奇鬥豔的前提下,毫不衝突地共冶一爐,並冷靜地收納在沈昭良的鏡頭下。
再看書的背面,女子們的神貌韻味與舉手投足,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滄桑」、「漂泊」、「流浪」等長期與「民間綜藝表演者」聯結的描述性字眼。這種理所當然、想當然爾的詮釋話語,自是有些太過簡便而顯得廉價。事實上若仔細考量,在臺灣攝影與視覺文化的歷史脈絡裡,其實有着一種略爲隱晦、少被談及,但卻長期存在,關於「流浪樂手做爲異鄉人」的浪漫想像。許多不同世代的臺灣影像工作者,都嘗試拍攝過此一廣泛定義下的各類主題,它們可以是殯葬樂隊的遠行巡禮、歌仔戲班的臺前幕後、民謠素人的孤寂背影、酒家歌者的放蕩狂野等等。
然而,無論是哪一種文化標籤或視覺呈現,它們大多是拍攝或詮釋者單方面的片段見解與視覺想像,大部分的情境下,攝影師身處於與被攝對象截然不同的成長背景與社經階級,縱使他可靠長時間的蹲點守候與耐心跟拍,漸次紓解彼此間的理解鴻溝,卻斷不可能完全跨越彼此身份上的本質差異。職是之故,在這類攝影裡,與其說觀者「見證」了民間藝人的「流浪」、「漂泊」與「滄桑」,還不如說較多情況,是攝影者投射了自身的浪漫想像在拍攝對象上,並將其呈現爲某種稍縱即逝、行將凋零的人情氣味與光景氛圍。
正視距離的存在
雖然主題類似,但沈昭良在《SINGERS&STAGES》背面的18張綜藝團「歌手」黑白肖像,與前述的浪漫化想像略有不同。她們在鏡頭前搔首弄姿、神色自若、饒富韻味,但在影像裡,存在着某種清楚界定、彷彿默契般存在的,關於拍攝者與被攝者之間的「距離感」,像在說明:妳就是妳,我就是我,我拍攝妳,妳在鏡頭前呈現(而非做爲純粹客體地「呈獻」)自己。拍攝者並未託大地宣稱自己「置身其中」(縱使沈昭良長年拍攝此一主題,用心着力頗深),影像反而將「拍攝者」與「被攝者」間的「距離」予以「問題化」地揭露出來,從而達到另一種關於攝影的境界:影像不只如實且不渲染地刻畫對象,亦反身指向攝影行爲的基礎本質,乃是一種關於「距離」,且沒有「距離」便無法「存在」的視覺技術。
許多人誤以爲在攝影裡,「距離」必然是負面表列且亟需超克的創作障礙,殊不知在許多狀況下,承認「距離」的必要性,方能正視被攝者的主體性,與做爲拍攝者必然的侷限與盲點。《SINGERS&STAGES》狀似簡單端正的視覺構圖,因此頗具深意,它的成就在於,影像不只是當代綜藝舞臺的肖像容顏考、民間歌手的姿態樣貌學,更突顯了在舞臺開闔之間,在快門開闔之際,攝影者做爲視覺現象「組織者」(organizer)的原點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