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生

散文

我想當一名稱職的姊姊,爲妹妹領口打一個漂亮蝴蝶結,爲弟弟買棒球手套,傾聽心事,指導課業,爲他們打抱不平。我想當個好孩子,長髮披肩品學兼優,乖巧文靜,體貼合羣。

爸爸總是告訴我,大姊要有大姊的樣子,要照顧弟妹。每個孩子都要爲家裡爭光。爸爸講話的樣子有些嚴肅,像與員工們開會時的訓誡。他所鍾愛的夜來香總在晚間開花,滯悶夏夜嗡嗡着濃郁的香氣。下班後的爸爸是個頑皮活潑的孩子,穿梭於花草間,轉入巷內鑽進旅店的柔軟牀褥。我們都嗜追影子;爸爸忙着追逐愛情的影子,媽媽忙着追逐爸爸的影子,我則忙於追爸爸的影子弟弟妹妹的影子別人的影子。影子跨過頭頂就成了我專屬的烏雲。

我很敏感,皮膚因一些磕磕碰碰,傷口也長出了巨大的影子,臂膀手肘腿足浮出一塊塊暗黑沙洲。經年累月,肉瘤細胞不斷分裂繁殖,且愈加立體,終於堆積爲一座突硬的孤島。那些跟隨我長大的大小疤痕,像棲止於體膚上的怪異蜥蜴,在衣服下吸附所有的感受。

爸爸總是問我,爲何我與其他孩子不同,爲何我不像大姊,不如弟弟聰敏,不似妹妹們美麗成績優異。他每每詢問撓抓我,如同被刨刮層層白屑,肉瘤更加搔癢熱燙脹大。明明是經由共通血管相連,體膚卻是相異。我憎惡這歧出的肉團,想除之而後快。

爸爸說,四個孩子他都愛,所以我覺得,我是第一個孩子,理應可以最早被愛。少女時,我將自己鎖在房內,撕碎全校繪畫比賽第二名的獎狀,雪銅紙片羽毛般於記憶裡飄零,我早已忘了爸爸微笑對我說過什麼輕蔑的話,而那塊空白的記憶的總在我徹夜未眠時掉出來,黎明就出現了。我想,那必定是我的錯;破敗的課業,黝黑矮小丑陋,反應慢與人扞格。小小的我總是渙散緊張無法專注,上課下課放學間隔着一牆又一牆的空白,就這樣渾渾噩噩地越過一座座校園。我是一大片美麗空白裡唯一的黑漬。

「沒有妳,家就圓滿了!」在一次激烈的爭執中小妹脫口而出。

在這座家庭城堡,我成了悖離規則的多餘,不及格的姊姊,不符標準的女兒。我如何都追趕不上爸爸快速的步伐,始終畏於直視身上的畸異腫塊,總是遮遮掩掩,無力出逃。

「蟹足腫是皮膚過度的敏感反應,傷口癒合後會繼續增生,需較長的時間痊癒,故要小心照護。」醫生檢視傷口絮絮說道。我步出診所電動門,人車疾疾,皮膚彷彿一碰即裂,又像黏膜難以割除。

疤,是傷害的紀念物,即便是披上厚重面具仍無以掩飾。於是,我在團體裡孤行,藏身於陰影處。

體質是天生的宿命,每個傷疤都是最美的紋身,我已慢慢接納它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並與之和平共生,閱讀書寫鋪起療愈的毯。闔上結痂的回憶,我想問爸爸,他是如何正視脆弱敏感又容易受傷的女兒?

所以爸爸,我是不是你身上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