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源,沿着潦河水走(大地風華)
王曉莉
九嶺尖頂上,一團胖胖的白雲靜靜地橫了很久,這雲彷彿有質感有重量。這裡是江西省宜春市靖安縣中源鄉。九嶺山貫通江西、湖南兩省,雄奇偉岸,物產豐饒。九嶺山的最高峰九嶺尖,海拔近一千八百米,位於靖安、修水、武寧三縣交界處,主體在靖安縣中源鄉。那一年夏天,我在中源鄉,在九嶺尖下,待了不短的時間,樂而忘返。
“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中源的雲和山,是一幅無需畫師捉筆蘸顏料的天然畫。雲棉白,山深翠;雲柔軟,山剛強;雲悠遊,山沉穩。在這裡,我也看盡了一天之中不同時段的九嶺白雲。清晨,雲從山後升起,衝破黎明前的暗淡,生機勃勃;正午時分的雲,飽滿蓬鬆,潔白勝雪;傍晚,暮雲四合,悠緩、凝重,尋找着無風的山谷,躺靠在那裡過夜。
中源鄉的雲和山是大自然的絕配,雲和水也是。而且,潺湲、清澈的水,在哪個地方都吸引着人的目光。說到水,靖安境內這條名叫潦河的水,是修河的一條分支,最終隨修河匯入鄱陽湖。流經中源的潦河,是很有味道的,味道在於它的蜿蜒,它的迂迴。人要挺,樹要直,水流卻是彎曲一點更有韻味。在中源,沿着潦河走,有時突然會覺得河流消失了,再往前走一段,河流又頑皮地出現在面前。其實,剛剛它是隱於一大排人家的屋後或深茂的樹林深處了。
在一個叫合港的村莊,我看了很久的潦河水。這裡是潦河兩條支流交匯處,故名“合港”。橋下的水勢有點急,水清澈見底。常有鷺鳥來回,又偶爾停歇於河石之上,姿態甚是優美。村莊的地裡有許多棚架,長着葡萄和獼猴桃。村頭有座始建於清代的萬福殿,一對老夫婦在守廟。廟對面,一座同樣有年頭的古戲臺依河而建。每逢年節,方圓數裡的人會來此觀戲。廟殿與戲臺,皆古樸、小巧,與村莊融爲一體。
這樣的潦河邊,的確是宜耕種。稻子、玉米不用說,又有辣椒、秋葵、南瓜、茭白、豆角、芋頭……數不過來的果蔬,在河岸邊種植、鋪陳。這樣的河邊,也宜讀書。我帶了一冊契訶夫作品、一冊宋詞集、一冊沈從文作品,都在潦河邊讀完,且有所思有所悟。在潦河邊,我體味到,水滋潤萬物,水流過處,萬物都會明亮起來。潦河滋養的中源,就是明亮的地方。
潦河有時將我帶往中源的山中。山中空曠,有時走很長的路也遇不到幾個人,卻時有小股清泉在山路邊發出“譁、譁”或“滴答、滴答”的聲音。泉水敲空山,空山因此不空,反而是豐盈的了。蹲下洗手,或雙掌接把泉水洗臉,泉水沁人心脾地涼。
這樣的山中總是藏有許多寶貝。有一次,友人開車開了很遠的路,帶我去遊覽此地名勝“花橋”。花橋在中源鄉茶坪村。村裡有白雲峰,因海拔高、常年白雲繚繞而得此名。花橋就位於地勢陡峻的白雲峰峽谷之上,是江西境內罕見的單拱石橋,早已是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花橋藏於深山,橋亭一體,兩旁設石制低欄杆,欄杆上均爲浮雕石刻,所刻爲獅,爲鹿,爲麒麟,爲荷花,皆生動。石橋始建年代不詳,只有附着橋面與橋柱的苔蘚綠,說明着橋的年深日久。橋前碑刻則註明,此橋於1792年由居於此地的劉氏家族率衆捐資重修。江西境內的婺源、吉安等地,常見這種由衆人捐資修建的橋、路、茶水亭等等。眼前的花橋也是一例。
我在二十來米長的花橋上走了幾個來回,不時駐足,聽橋下溪流淙淙。而下了花橋,也值得再三流連。只見花橋周邊全是古老的紅豆杉林,以及另一些我來不及去細細辨認的古木,一棵棵都高拔、靜穆。那種靜,是常年隱於大山深處、沒有被外界過多打擾的靜,是涵納了時間的靜,是胸中有內涵的靜。古樹和古橋相伴相生,有許多可圈可點的美,卻那麼安靜地居於山中,堪稱此地“雙璧”。這種靜氣,想來也是人們應該學習的:靜生慧,靜,便無俗氣。
從花橋出深山,盤桓許久,人已有些餓。在街邊,一眼就見賣黃年米果的人家。米果切成長條狀,金燦燦的,整齊擺放於長條案桌上。這家廳堂其實還有點深,米果的金黃色澤卻叫門外人能一眼看得見,搶奪先聲。中源這一帶,黃年米果這種美食盛行。米必須是本地山區大禾米,鹼則取中源鄉山中一種名爲“黃年柴”的小灌木熬製而成。金黃的色澤,是從本地一種名爲“黃梔子”的乾果中提煉。一切都是真正的就地取材製成。米果製作過程中,最有趣的部分應該是打米果:把蒸好的糯米倒在石臼裡,幾個人掄起木槌輪流捶打,要下力氣打很久,米果吃起來纔有嚼勁有韌勁。這是一項團結協作的體力活兒,也是鄉里人家最有氛圍的聚集時間。
中源鄉人家愛吃米果,農家樂或者小旅舍招待來住宿的客人,也必定端上一盆。後來我離開中源鄉的時候,買了許多黃年米果,帶回家送給親戚朋友。慈眉善目的這家主人又告訴我保存方法:把米果浸泡在清水中,每日換水,米果不僅不會壞,還可保留本味。我回家後如法試驗,果然如此。
賣給我黃年米果的這家主人,還是位養花高手。在他的店堂後院,種了一大壟繡球。養了不止一年兩年,繡球深紫色,紫得近乎黑,卻又與黑不同,當中泛一點暗紅。繡球在院落一角靜靜開放,我拎着米果走過,但覺此景像林風眠或者吳冠中的某幅畫,清秀、寧謐。中源人幾乎家家養花,賣米果的這家正是此民風的代表。我住的那家農家樂養的是大麗花和指甲花,大麗花俗豔張揚,像從前老被面上印的那種花朵。
在中源的田間地頭,凡是空隙處都有花。那些花大都易養,也開得豔。比如沿水稻田埂邊一路,長着晚飯花,紫紅色,一叢一叢。做晚飯、吃晚飯的點,這種花開得最好,故而得名。我很喜歡這種花,總是三口兩口地吃過晚飯,趕在天黑之前去看一下。在中源,真說不清是人在養花還是花在養人。或許,二者是在互相滋養互相愉悅吧。
那一年,我在中源,聽水,觀雲,登山,踏橋,尋花。看雞犬相逐,與鄰人閒聊。又在夜晚,在鄉間公路上閒走,擡頭看見滿天繁星。偶有長途卡車馳過,車燈一閃一閃,寂寞,又明亮。如此過了一個夏天。現在,我有一兩年沒有去靖安去中源了。當生活繁雜無頭緒時,當雙腳在水泥地上踏久了想去踩一踩野草和泥土時,當耳朵想去聽聽山中流水與鄉間公路夜晚的寂靜時,我就會想念山高水美、風物宜人的靖安中源。
《 人民日報 》( 2024年02月16日 08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