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南國
圖/米各
公司新車發表會地點位於馬卡迪半島酒店。阿彬穿着羊毛混麻輕盈感十足的寶藍色西裝,打上勃艮第酒紅領帶,俐落頭髮三七分,梳理得很有型,腋下夾着亮光彩色跨頁傳單,皮鞋啵亮,站大門口,微笑在臉上定型,帥氣也是。大致上與他半年前剛來時的模樣變化不大,變化比較大的是心情。
公司揮軍東南亞插旗十年,前後輪調過不下五十人次的外派專員,許多自詡擅長獨處的人,最後都被寂寞和鄉愁起底,深陷泥淖,無力跳離,找到一個新的視角,安身。這時期的阿彬也處於情況惡化中。週末晌午十點,賓客陸續來到,九成菲籍客戶,部分來自歐美、中東國家,經銷商、媒體記者、show girl以及同業齊聚,會場熱鬧滾滾。因人手不足,S指派阿彬當臨時招待員。與衆人禮貌寒喧後,找不到太多開口的機會,即使開口也很快無以爲繼。外語能力與社交天分從踏出國門那一刻起即不斷顯出困頓。
人同物,要浸過鹹水纔會值錢。對準產業,積累豐富經驗成爲日後更上一層樓的跳板和籌碼。公司老鳥講起外派,像征服宇宙般豪邁奇情,硬是高人一等。
南國隆冬,白日依舊炎熱,夜裡常颳起大風,遙遠北方襲來的涼意,解開沉鬱四圍,芒果樹影在小庭院大幅度搖擺,其中幾根較長的枝椏不時敲向門窗,新月柔柔的光暈嵌在青綠果實間,光影相互競逐,稍稍閃神就忽略了天邊團團烏雲蠢動。吉他聲從樓下錚錚傳來,伴隨低啞憂傷的歌。子夜剛過,我儵然轉醒,兩腳摸黑往牀下找拖鞋。風聲越來越大,興起一股大軍壓境的氣勢。二百多坪員工宿舍,三十幾年老屋,住着五名臺幹,兩名女傭,加我,共八人。陳舊的木頭地板,幾處塌陷斜傾,房東允諾整修,苦等三個月,沒消沒息。腳步踩過,不時發出軋軋軋的聲響,非常適合拍攝離奇兇殺案現場。踅過暗濛濛涵洞也似的長廊,烏雲已然潛至圍籬外洶涌堆砌。要下雨了!要下雨了!我急着樓上樓下關緊每一扇窗。一樓起居室敞開的窗戶底部,頑強卡在鏽蝕嚴重的軌道,使盡力氣亦撼動不了分毫。猛咬牙,頭頂上方突然伸出一條手臂,啪一聲將它闔上,暴雨頓時像羣鬼齊聚,隔着玻璃張牙舞爪,尾隨而來的閃電照亮阿彬頹靡的眼目,瞬間又回覆原先的闃黑。
還沒睡?
睡不着。
我望着黝暗中沒有背影的他的背影,瞭解他被公司打鴨子上架,隨南向的季風吹向這個羣島羅列的落後國度,因文化差距產生的隔閡,三餐飲食久燜油炸重口味攪亂腸胃,業績加上語言壓力,接力棒也似迎頭兜面撲打,沉沉落實兩肩,鑽進皮肉,蜷曲在腹內發酵成各式病毒,隨時預備吞噬掉他整個人。其間咖啡當水喝,香菸總不離手,所有夢境都與助眠錠相依偎。
網路上,旅外打拚的同學會、同鄉會網站與社團,春筍般冒出社羣平臺,所有同仁紛紛加入,交換心得、吐苦水、兼任張老師,放送各種情境教戰守策。阿彬始終蟄伏深海黑洞裡,不表態不出聲。身處異文異種的異鄉,不被允許隨時隨地通情達意的日常,像隔着水族箱吶喊般徒勞,其中的愁悶與煎熬,常讓人慾哭沒淚。他的苦,我們都懂。
你跟我們一起去打球吧,S每週末問一次。阿彬照例婉拒。他說,他討厭S用「你」來刮弧他,用「我們」來代表他自己。他生氣,因爲不能選邊站,沒有人跟他一國,被孤立的感覺從心湖洶涌成四面高牆的牢房,因此看不見大家都等在牆外。
當遷徙不再單純爲了裹腹,不是吃完一區的豐饒,再換一區,而是職業生涯的不得不,不得不蹲踞在一塊舉目皆疏荒、驚詫的土地上,成爲她的俘虜,受困於每日固定單一路線,返復。有些閒雜人等弄錯重點,自以爲很懂的說,那個菲律賓又沒有很遠,想家就買機票回來呀!年輕人不出去闖蕩,佇在臺灣這座鬼島,早晚死路一條。我心想,尊重是理解對方的選擇,除了關懷,不加上評論。
阿彬在公司負責授信審查與管理,專業上毫無問題,語言是最大障礙,每次與本地同事工作上協調溝通,與經銷商之間交涉攻防,成爲艱鉅的任務。說話總是吞吐猶疑,字彙庫總缺那關鍵的一兩個,導致每次遇到問題需跨部門協商時,菲籍同事提出的觀點,他總要一問再問,對方錯愕或不耐煩的神情,令他開口越趨謹慎,最終筋疲力竭,只想遁入海底與鯨鯊爲伍。很多同胞、朋友到了此地才發現學了十幾年的英語不夠用,如同到了越南才知道過馬路不能指望紅綠燈。因此很多人利用假日帶便當去看電影,學英文。這裡的戲院一天播放四場同一部電影,沒字幕,中間不清場,可以一看再看。
到這裡三個月沒哭過五回,是條漢子。臺商朋友說,哭,不一定要落淚,哭,也可以很靜默,靜默比嚎啕更揪結。我真實體驗過。到達這個文學作品裡除了美語就是塔加洛語的南境,生活中開口說話不像開口吃飯那麼容易。前僑委會委員丁金煌告訴我,三十年前他帶着披荊斬棘的雄心與憨膽,隻身來到此地闖蕩江湖,連吃一百八十天漢堡配七喜。問他安怎愛成這樣,吃不膩嗎?他說,沒辦法,搜索枯腸只認得Hamburger與7 Up。這時,你能不哭嗎?
遇上難題無力於短時間內化解,躲進廁所,作消極底抗,是阿彬的老戲碼。簡訊連環發給臺籍同仁,說他到此爲止,他要原地解散。這時,S會一通電話敲回來,要我及時救援。隨夫南征,作爲衆臺幹唯一眷屬,大夥兒口中的嫂子,我責無旁貸。公司派交通車載我趕往工業區聖.塔羅莎。晌午時分,街道曝曬豔陽下,發出亮晃晃的光影足以灼傷每一雙瞳。司機貪快抄捷徑駛往偏郊,沿途飛砂走塵,小販川流,不時顛上跌下的破馬路,我手裡抱兩層提籃,上層是阿彬愛吃的燒肉糉,下層是香煎蘿蔔糕,希望這兩樣家鄉味能幫他提振士氣。
十幾公里的車程走不到二分之一,塞在沒有交通號誌的三岔路口,霎時滿世界的喇叭齊鳴,司機鎮定搖下車窗,扯開嗓門,和對面、和左右兩旁全部的駕駛叫陣,用他們的國語、美語,夾雜方言相互指責,終於引出窩在角落料理亭里納涼的交警。不問原由不分青紅皁白,強迫我必須負起全責,誰叫我是眼前所有失序混亂中唯一的外國女子。叫我花錢消災,只是剛好而已。簡直是《老爸的笑聲》裡,卡洛斯.卜婁衫筆下那個被富豪鄰居控告竊取食物香氣要求賠償的衰尾道人。火舌毒辣的街頭,好比作家聖修伯里迫降利比亞的沙漠,沒有產生潔淨的共感,只有肉體快被消滅的虛脫。我憤而將半個身子擠出窗外,撂臺灣英語跟眼前穿制服的傢伙爭得大粒汗小粒汗齊流。
渾身狼狽的阿彬窩進員工餐廳,面色青筍筍,一半黧在暗影裡,滿嘴焦土。開口前,先咳出一滴枯黃的淚,目光深深的退縮,陷進眼窩裡。拿出皮夾,抽出兩張紫色百元鈔,要很仔細才能分辨滾向木質櫃檯邊的銅板面額,買了一杯美式咖啡,外加一包煙,選坐靠窗位置獨自吞吐,表情整個恍惚。我知道他仍陷在自己的囚籠裡打轉。想有個人陪你說話嗎?我問。阿彬回過神,怨瞠不語。他已經是總公司派來的第三任經理,前兩任各呆了不到三個月,找盡各種理由不幹。這長串陌生的千陽島國,因繁榮可期的新興外衣和美麗想像,吸引許多人貿然上岸,卻迎來生命裡一場大雨,滂沱中,連最傷懷、狼狽的時刻,似乎都少了一把傘。
我們都難以擺脫這個世代的價值評量,習慣站在危崖上眺望虛設的璀燦前景,惶惶起步。旁人不明白你背後迤邐的濤濤巨浪是藏着流沙的荒原,只覺得你步伐特別頓沉,影子拉得特別長。他們訝然你升等、加薪、配車、配房,女傭打點日常,卻始終一張臉奧度度,難道是此地陽光不媚,故能逼死壯志?
我理解阿彬的五內翻騰,不敢濫用辭彙隨便抓個勵志故事加以勸解。出外打拚猶如武俠劇裡走江湖的賣藝人,這招不行再換別招,總能使出吸引觀衆讓自己活下去的路數,至壞,也不用表演跳火圈。
午休時分,同事們魚貫走來,衆人說說笑笑。前方櫃檯上電視機正播放他們的民族英雄拳擊手曼尼.帕奎奧的比賽實況,菲籍員工看得癡醉,同聲歡呼、驚歎,公司惱人的公務全數拋至九霄。據說,每次只要曼尼出賽轉播,全國犯罪率可以降低九成。阿彬蹙起高高眉頭,毫不掩飾他的憎惡。真希望他也能像本地人,像卜婁杉的老爸那樣樂觀:我們只能活一次,別管玉米還沒種好,吃喜酒去吧!
我再次提醒,你要用另一種眼光看待菲籍同仁,他們和你在臺灣或海外見到的勞工、菲傭不同,這批人受過高等教育,有良好的家世,他們的腦袋裡裝着緣自西班牙人、美國人遺留的智慧和血液,所以,他們爲公司所用。阿彬堅持用憤怒的目光斜視我,在這樣一個時空被高高懸蕩的餐館裡,雙脣緊抿成一線,目光竄出窗外,濁重的呼吸帶着頑強、忍抑的情緒。
戴粗框眼鏡的阿彬,剛來時是每日拋的,天天頭髮抓成火焰狀,噴香香古龍水。週五的休閒風,是又垮又低泛白破洞牛仔褲配敞開三顆鈕釦的Polo衫,造型粗獷的金屬短項鍊招搖外露,總之,就是很秋很瀟灑那樣。之後,慢慢像鬥敗的公雞,垂首藏胸,常常一兩星期不言不語,或自言自語,對星空飆罵Life is a bitch,業務推展偶現支絀,報表數字不夠亮眼,雖氣餒,仍使出混身解數,企圖振起雄風。
作爲南漂一族,掛在牆上每日撕去一頁,天天變薄的日曆,都是與衆人有關,過鹹水求翻身的熬煉。多數臺灣朋友從來沒搭過吉普尼,沒進過捷運站,一年四季,只是交通車窗外與我們無關的異國風情,公園、行道樹旁,茉莉花開得雪白雪白,像清晨攪擾睡眠的晨曦,在惺忪眉眼間搖曳,提醒我們,一日逝去,一日又來,那白色小花將日子淘洗得無色無味。
聖誕節長假前夕,阿彬以收到國防部教召爲由,向人資部要求一分在職證明。海外工作經驗和提高兩級的職稱,爲他的履歷鑲上金邊,技術專業吻合,成功跳槽至同業擔任高階主管。離職返臺那日,只我一個人站在門口與他揮別,望着他刻意直挺的背脊,耳畔彷彿響起王力宏的歌聲:
再見了南方 眺望最美麗的家鄉
椰子樹搖晃 夢境倒映着的幻象
幾年後,我跟阿彬在馬尼拉二嫂的店偶然相遇,隔着兩張方桌望向彼此,像隔着兩艘船身,所有言語都是多餘的,時間在海上,蕩呀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