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起時】洪荒/寶寶,不哭

圖/Noveala

「我還能活幾年呢?」我娘總是這樣問,問自己,問我,問剛遠行的爹。

「老了,能不能好好死?」這幾乎成了她每天見到我的寒暄語。如何讓她不害怕?她的憂懼變成我的。

她擡頭挺胸走路,不跛不蹣跚,胃口很好,但是,她似乎覺得死神住在家裡,任何東西找不到,她都說「家裡有鬼」,她天天提醒自己,也提醒我,而我無能爲力。她這麼長壽,不是喜樂,而是一睜開眼就告訴自己,又向死亡靠近一天。

「我不怕死,只怕痛。可不可以到時候讓我走快一點?」我沒辦法給她答案,也爲自己不能減輕她的憂懼而沮喪。沮喪至極時,我的天也是黑的。

她的父母三十歲出頭就死了,那是戰亂、貧窮害死他們。其實,她的父母應該都有長壽基因,若活在這個時代,他們應該可以活七、八十歲,像她一樣。

她的膝蓋痛很久了,十幾年前就有醫生建議她換膝關節,她痛着忍着,看各家跌打損傷、貼各種狗皮膏藥、半年打一次玻尿酸,走着拖着,89歲了,她終於忍不下去了。動手術那天,我一早開車到她家門口,打電話給照顧我孃的印尼小姐阿咪,請她把我老母帶下樓,阿咪一邊說OK,一邊還沒掛電話就大聲喊我娘:「我的老寶貝,起牀了,要去醫院了。」我的心裡一股熱,直衝眼睛,我常常叫我家阿貓「寶貝」,我叫過我的老母「寶貝」嗎?

我娘進手術房前,我陪她在預備室更衣後,抱着她的頭,讓護理師替她插上點滴針,針扎入時,她震了一下。一切就緒,她必須進手術房了,我只能陪她到那扇玻璃自動門前,她得自己進去了,她回頭看我,像個小女孩,怯怯地說:「我好怕。」我抱抱她:「寶貝,不要怕,睡一覺就結束了。我就在門外等你。」

等她。小時候,她拖着我們,「走快一點,走快一點」,我們總來不及跟上她的急性子,她常一巴掌就揮過來。等我們五個蘿蔔頭長大,她當時應該很不耐煩。現在,我等她,「走慢一點,走慢一點,不要急」,她看到人行道的小綠人在跑步時,她下意識地就要跑,我總拉住她,「別跑,慢一點,我們不趕時間」,她怎麼能等呢?她這輩子就是個烈火急性的女人。

她一直是那個烈火急性的年輕女人,只是這女人住在一具老邁的軀殼,身不由己了。每次等公車,等多久,她就叨唸多久:「車子怎麼還不來?」她常想走路回去,但膝蓋磨着她的神經,而她還要挺直腰桿,不跛不蹣跚。每一天,她的身體以各種疼痛提醒她:「你快九十歲了。」她纔像有切膚之痛地體會她真的老了,但她很困惑:「我怎麼就老了?」

她怎能不沮喪?她在這個家,呼風喚雨,她叫誰的名,不管那人正在做什麼,都必須立刻小跑步上前。

阿咪剛開始照顧她時,她嫌阿咪動作慢,恨恨地跟我說:「把她退掉,我不要她,像拖油瓶。」她沒讀過書,不知道「拖油瓶」的用法不是她想的那個意思,但滿生動的。阿咪很快了解這是一個急如星火的老太太,也知道她刀子嘴、豆腐心,很快就抓住我孃的心,譬如,阿咪叫她「我的老寶貝」,連我聽了都暖暖的。這麼療愈的稱呼,爲什麼我不也叫我娘「寶貝」呢?

我和我娘關係緊張,不知始自何時。我越來越像我孃的媽媽,我經常糾正她各種不當的觀念、行爲,「媽,你不是從小教我們『坐有坐相』嗎?你不要每天這樣斜躺,脊椎會壞掉」、「媽,不要吃這麼快,你老是嗆到」、「媽,不要一直回憶、複習不快樂的事,你把現在的好日子都變不好了」、「媽,多喝水」……我知道作爲一個母親,不應常常批評孩子、不要常常對孩子說否定詞,但我越來越常對老母說不要這樣、不要那樣,她原本會抗辯,後來沉默了,但不代表「聽話」了,她依然故我。

她做她自己。

她一輩子如此,我遺傳了她。

她的聽力已到殘障等級,檢驗師給她做聽聲腦波鑑測後告訴我,「她像在睡覺,腦波全無反應,但她其實是醒的」。她天天抱怨睡不好,「我又一夜沒睡」,但阿咪告訴我,我娘睡很好,「聽呼吸就知道」。但是,我娘不知道。老天知不知道她知道什麼、不知道什麼?我越來越不知道她說的哪句話是真的。

媽媽喜歡回憶過去的事,尤其是暗黑童年。我從小就聽她說,我有了孩子以後,她跟我的孩子說。我很想勸她不要再說了,但她就沒有話可以說了。

她的歷史,我都會背了。她家曾經很有錢,她奶奶死時,類似臺灣七爺、八爺的大神偶,在整條街上晃盪,還有吹奏各種樂器的人,像在辦廟會。但富不過三代,富家子最後似乎都必然成爲敗家子,她的父母聽起來極無能,對日抗戰開始時,她才兩歲,烽火八年,大家逃難,她每次說到此,就會恨恨地說:「我爸爸從沒問過我一句餓不餓。」我的心默默地回她:「他也許不敢問,因爲他不知道若孩子餓了,他這個做爸爸的能怎麼辦。」身爲父母,最悲哀的莫過於此了。

我娘三歲以後就負起照顧母親的責任,晚上去外面摸屍體,完全不知道害怕,只要摸到任何吃的東西,她媽媽就不必餓肚子。她最豐碩的一次成果,是在一個死人懷裡摸到三個暖呼呼的蛋。我認爲那人應是剛死不久,蛋仍有他的體溫,或者那人根本還沒死。

她還看過背部被切掉一整片肉的屍體,「那絕不是被炸死的,切得好整齊」。她的童年充滿這種畫面,她連偶爾跟童年的我們說牀邊故事時,都是她真實的童年,沒有公主王子,沒有親吻救贖(小時媽媽也從來沒有親過我)。我從小聽到老,都是這種暗黑風。

不是她的錯。

她父母無能又柔弱,三十歲左右雙雙去世,她是最小的孩子,兩個哥哥據說也無能,早就在戰亂時不知所終。她的表姊霸佔了他們家產,但戰爭無情,讓人最終一無所有。她跟着表姊夫婦到臺灣,表姊夫是軍人,不到十歲的我娘被他們報戶口時報成女兒,而且冠上他們的姓,這樣就可以多領一口眷糧。亂世,什麼都是一筆糊塗帳,我娘這個小孤女只知自己叫「鳳仔」,不知道本姓什麼、生在哪裡,一輩子沒有所謂的老家可回,而她的表姊直到八十多歲病逝,仍然不說清楚她的身世。

據我娘說,表姊對她極壞,不管她餓不餓、冷不冷,常常打幾天幾夜的麻將,輸光了纔回家,還拿她當出氣筒,打她,罵她,像家常便飯。她的表姊,要我們叫她「奶奶」,對我們極好,慈愛,慷慨,我們暑假最喜歡去她家住,她家開了一個簡陋的「湖南小館」,對我們來說像天堂,吃什麼、玩什麼,她無不竭盡所能滿足我們。我們家窮,沒有任何玩具,但在奶奶家,她會豪奢的替我們買下整組家家酒的玩具,而她並不有錢,長年負債。她不僅對我們好,我們的孩子也在她的照顧下,度過極受寵愛的童年,連吃蓮霧都削皮。我很敬愛她。

她把對我孃的虧欠,全還在我們身上。

但這似乎是兩筆帳,我娘每次跟我們說起她,沒有一句好話。在我父過世之後,我娘沉浸在巨大悲慟中,不斷回想過去的歲月,那些事幾乎都是我自小聽她一講再講的,但漸漸開始有更多細節,是我從來沒聽過的。

有一天,她又說起她的表姊、我的「奶奶」。她說,民國34年,臺灣光復,他們軍眷跟着軍隊搭軍艦到臺灣,幾乎每個人都暈船,在船上從早到晚吐了好幾天,全身癱軟,到了基隆下船時,要爬又髒又爛又晃動厲害的繩梯,才能從甲板下到港口。我知道奶奶、媽媽一輩子都懼高,不敢走吊橋,那一刻她們怎麼辦?那真是一座奈何橋,沒人可以替你走,而若掉下海里,諸神也無可奈何了。

奶奶說她先走,要我娘緊跟在後,奶奶每走一步,就說一句「寶寶啊,小心」,我娘說,這輩子沒有人叫過她「寶寶」,在那生死交關的一刻,我奶奶自顧不暇、手抖腿顫時,每走一步都提醒她一句「寶寶啊,小心」。

我娘說着說着又哭了,我的眼淚也涌了上來,我相信奶奶愛她,只是在那個亂世,苦悶的年代,當時只有二、三十歲的奶奶沒有受過教育,年輕愛玩、不懂事,照顧不了年幼的妹妹,但又必須帶着她,在死亡邊緣,一聲聲「寶寶」是她對僅九歲的妹妹打從心底噴涌出來、自己都不知道的愛。

我娘從小就不知道愛是什麼。我們倒是知道她愛我們,尤其是被她痛打到她自己也哭的時候。她越擔心你、越愛你,她打得越厲害,我就是那個最讓她擔心的孩子。據說我小時候非常「外向」,像個野孩子,但我後來內向到有社交恐懼症,並且不愛運動。我早已成年的女兒對我充滿矛盾的性格極感興趣,她認爲我應該是在我孃的嚴厲體罰下而硬被矯治的「過動兒」。當時童年的我投降了,媽媽的酷刑足以令任何一個沒有能力還擊、辯解的孩子蜷縮在噩夢裡。而那個過動兒長大後,在中年開始全身痛,而且始終與自己站在對立面。不愛自己。

直到退休了、離婚了,我自己管理帳務,第一次辦網路銀行設定,要給自己取個暱稱時,我毫無來由第一個冒出來的念頭是「寶貝」。從此,網銀每次給我任何通知,開頭都是「寶貝」:「寶貝,你好」、「寶貝,早安」、「寶貝,你有一筆優惠通知」。我正在學習接納自己,把自己當作「寶貝」,不要以爲很簡單,其實不簡單。

前幾天,媽媽又想起更多的故事。她媽媽病得很厲害,她爸爸每天蒸一碗瘦肉湯,在端給她媽媽吃前,總會先叫她過來吃一口,「乖,只能吃一口,其他的要給媽媽。」有一天,她纔剛吃了自己那一口,忽然有人大喊:「太太不行了。」那碗肉湯她媽媽沒有來得及吃。而她爸爸過世時,一直咳,一直吐痰,兩眼瞪得大大的,媽媽覺得很害怕,也覺得很髒,躲得遠遠的。她爸爸彌留之際,一直叫着她的名,他如此年幼的小女兒,以後要怎麼長大?他是想勉勵她、抱抱她、親親她?她永遠不會知道,因爲她抵死不從,不願靠近她父親身邊。從此,她一輩子怕黑,因爲她爸爸死在黑夜沒有燈的黑房間。

媽媽一邊講一邊哭。他父母只是當年四億人口之一二,螻蟻一樣,一捏就死,連聲音都聽不到,在那個所謂「時代的巨輪」中,小民連自己生死都不能掌控,分一口肉湯給小女兒,已是他們對她最大的愛。她是他們病中、逝前唯一的掛念與不捨,這是多深的遺憾與巨痛。

媽媽,你父母的痛苦絕不亞於你。成爲一個人死前回望人生最戀戀放不下的身影,這應該是我們此生能得到的最深摯的愛。媽媽,寶寶,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