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疾病糾纏十年後決定讀博:我想拯救曾經的自己
來源 : 西湖大學
趙家俊
初識趙家俊,是因爲他的一封自薦信。每年西湖大學博士生開學典禮,都會面向全校徵集發言代表,學生可以毛遂自薦。
趙家俊本科畢業於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今年進入西湖大學繼續攻讀博士研究生,本科時已參與多個科研項目的研究。
但讓我們驚訝的不是他的優秀。
他說,他是一位銀屑病患者,這是一種慢性自身免疫性疾病,目前的醫療手段無法治癒。這種病的另一個名稱叫「牛皮癬」。
他毫不諱言自己的疾病,與疾病糾纏將近十年,幾起幾落,曾經連站在太陽下都是一種奢望。
他曾經以爲學醫可以拯救自己,等到真的學醫了才知道,原來自己天真了。
再見趙家俊,他是一位面相清秀的男生,你幾乎看不到疾病的痕跡。但撥開劉海,一塊指甲蓋大小的發紅皮膚顯露出來,疾病一直如影隨形。
那麼,爲什麼來西湖讀博?我們把時間交給趙家俊,由他來自述。
從未被「雞娃」的上海青年
我叫趙家俊,西湖大學醫學院 2024 級博士新生。
2002 年,我出生在奉賢,一個上海南邊的小鎮。很幸運,我的童年幾乎沒有被「雞娃」過,沒有參加過任何興趣班,也沒有補過課,經常和小夥伴在小鎮上游蕩和玩耍。
上海的小學是 5 年,初中 4 年。我人生的轉折點發生在 5 年級結束的時候。
當時奉賢區要籌建一所新的初中,叫青溪中學,通過考試錄取。我去報名了,全校只有四個人考上,我是其中之一。
現在看來,當時考題很靈活,不是那種死記硬背的知識,有點像是智力測試。
青溪中學的師資很不錯,不過初中前兩年,我依然成績平平。直到 8 年級,我突然意識到,馬上要中考了,我想好好讀書。
好好讀書的方法,就是上課認真聽。我的學習成績開始飛昇,一度考到過年級第一。
高中時,在國旗下演講
然後 ……
我多麼希望,中間不要有省略號,順利過渡到我考上上海交大那一年。
然而,在我的青春期,上天給我了兩份特別的禮物,突飛猛進的學習成績,還有讓人尷尬而痛苦的疾病。
有一天,我發現臉上開始掉皮屑,很癢。媽媽先帶我去鎮上的醫院看了,說是銀屑病,然後又去華山醫院治療。那是上海最好的醫院之一,但醫生說沒有什麼好辦法,只能依靠激素軟膏控制。致病原因也說不清楚,也許是遺傳,也許是環境因素導致。
這病還有一個更廣爲人知的名字 —— 牛皮癬。
年少的我對這種病沒有太多認知,不知道這是一種「絕症」。激素軟膏的效果時好時壞,除了臉上,皮病變可能出現在頭皮上、四肢上、軀幹上。發作的時候,癢得睡不着。媽媽帶我去嘗試了各種偏方,那些小診所大多開在上海的鄉村民房裡。有一次是弄了像泥巴一樣的東西往臉上糊。
儘管這病沒有任何傳染性,但當身邊的人問起時,我一般會說有點過敏。
那時候的我還沒有意識到,這只是折磨的開始。
甩不掉的「牛皮癬」
2018 年上海市中考,我以全區前 50 的成績,考入奉賢中學,全家都很高興。
也許是高中學習壓力比較大,我的疾病迎來了第一次大發作,最嚴重時全身皮損面積達到 5%。即使在烈日炎炎的暑假,我連短袖短褲都不敢穿。
我開始胡思亂想,在百度上查各種關於疾病的信息,看到一個說法,說銀屑病可能會影響人的壽命,少活二三十年。現在看來這不靠譜,但在當時對我產生了極大的心理衝擊,甚至一度想放棄一切。
拯救我的是卡泊三醇,一種維生素 D 衍生物,能抑制皮膚細胞增生並誘導其分化,即使只是治標不治本,但在那些年可謂是特效藥。我至今仍記得那幾個春夏秋冬,我媽帶着我反覆轉車,走幾公里的路去華山醫院看病配藥。到了高三,我症狀逐漸減輕,順利考入了上海交通大學。
可好景不長,大二暑假我又迎來了一次爆發,這次直接發展成爲重度銀屑病,皮損面積快到 10% 了,我的頭皮幾乎全部被累及。
你知道那種無力感嗎?就像我身份證上的照片,因爲拍照時正好在發病,照片上一直有擦不掉的印記,真的是,牛皮癬,甩都甩不掉。
但我再一次被拯救了!被全球首個全人源白介素 17A 抑制劑-可善挺拯救了。一個月兩針,甚至讓我回到了還沒有患病時的皮膚狀況。我終於敢穿着短袖短褲出門了,這可能是我幾年來第一次真正沐浴在陽光之下。
我去參加了健身,原本是個瘦猴子,不到 110 斤,經過一年多的堅持,我增重了 20 多斤,還拿到了一個舉重比賽的季軍。
我在舉重比賽現場
新冠疫情期間,我主動申請去疾控中心當核酸檢測志願者。晚上,上百個志願者睡在大廳,統一打地鋪,這種經歷永遠難忘。
然而,不知道是我的機體產生了耐藥性還是其他原因,大四前夕,噩夢又來了!我的病情再次復發,伴隨着生物製劑引起的免疫逃逸導致的溼疹,我的頭皮上佈滿了銀色的斑點,每天早上醒來,枕頭上都是血跡斑斑,甚至有時候鼻腔、耳腔都會有滲出液 ……
所幸上天眷顧我,又一次送來了阿普米司特片。這是國內首個被批的口服小分子抑制劑,我又可以開始正常地學習和工作了 ……
所以,我的人生到底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我認爲是不幸的,誰願意一輩子頂着牛皮癬這樣的噩夢?但我也是幸運的,伴隨着生物醫學技術的進步,幾次峰迴路轉。
「21 世紀是生命科學的世紀」,很多人說,當初選擇學生物是被這句話騙了。但對我來說,這句話一點不假。
疫情志願者期間
想拯救曾經的自己
回到最初的話題,爲什麼選擇來西湖讀博?
因爲自己的病,高三時我就想直接報上海交大的臨牀醫學專業,但高考發揮不是很好,最後選擇了交大的醫學技術專業。即使做不了臨牀醫生,以後依然可以做和醫療相關的工作。
大二時,我懵懵懂懂,開始了我的第一個研究課題,是關於基因學方向的。科研於當時的我而言是神秘且高大上的。在科研實習階段,我參與了肥胖干預的課題,然後瞭解到了西湖大學鄭鉅聖實驗室,因爲雙方有合作。
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實驗室,比如腸道菌羣和糖尿病的關係是什麼,比如通過血清代謝產物分析孕期相關疾病。在生命黑箱裡,尋找千絲萬縷的聯繫,我發現這是我真正感興趣的。
2024 年,我從上海交大畢業
我知道,走科研這條路不容易。還記得在 chatGPT 橫空出世前,幾天幾夜計算加性模型和隱性模型的艱難;在每一次費盡心思去想如何設計網絡協議時的焦頭爛額;在面對一次次重複性工作時的情緒崩潰 …… 我參與的一篇 SCI,從頂刊開始投,經歷了多次拒稿,最終歷時 1 年半才發表出來。當時每天早上起來就是看郵件,滿心期待又滿懷忐忑 ……
但我還是決定選擇這條路。我明白像這樣的情況在全世界每個角落都會發生,我會經歷很多失敗,會遇到很多挫折,甚至會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具備接棒前輩的能力(當然,天才大佬們除外)。但那又如何呢?正是很多人這樣的執着和努力,才凝聚成一股力量,將生命科學一點點向前推進,讓我時至今日還能像正常人一樣沐浴在陽光之下,跟大家分享我的故事。
我現在對誰都會說,我有銀屑病,不再像中學時小心隱藏着自卑。
也許有一天,我真會選擇把銀屑病作爲我的研究課題,而我既是研究者,也是研究對象。醫學史上有個德國醫生叫福斯曼,他將導管插入自己的手部靜脈,在 X 光的引導下,讓導管抵達自己的心臟,而他,發明了心臟導管術。
因爲前人的努力,在一個疾病得緩的少年心中埋下了一顆種子,在長大之後,他學着前人的樣子,去拯救曾經的自己 —— 期待五年以後、十年以後的我,能讓自己的故事形成完美的閉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