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兒園倒閉潮後,“下崗幼師們”的轉行七十二變

近年來,受新生兒出生率下降等因素的影響,有關各地幼兒園關停的消息屢見報端。

企查查數據顯示,自2021年起,幼兒園相關企業吊銷數量激增,同比增長高達142.86%,近三年平均增速達到90.31%。

這一趨勢在教育部的相關統計中也有所體現。

3月1日,教育部新聞發佈會提到,2023年全國幼兒園數量爲27.44萬所,比上年減少1.48萬所。這一數字表明,過去的一年,平均每天就有40家幼兒園倒閉。

在關停潮的影響下,很多幼兒教師不得不離開原有崗位另謀出路。

本期顯微故事要講述的就是這些“下崗”幼師們的故事,他們之中:

有人憑藉多年的學前教育經驗成爲市場上緊俏的育嬰師;也有人依靠自己的才藝成立工作室,繼續和小朋友打交道;還有人專注於手工製作,在互聯網上銷售自己的作品……

以下是關於他們的真實故事:

文 | 楚樵

編輯 | 卓然

接到“下崗”通知時,葉子並沒有感到意外。

過去幾年,葉子所在的遼寧某幼兒園因生源不足,在園幼兒數量已經從200多人減少到100多人。

以前,園裡有小班、中班各2個,大班3個,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小小班(2歲以下的託管班),而現在只有大、中、小班各1個。

但是,幼兒數量的減少並不意味着工作量的減少。相反,有一段時間葉子反而覺得工作比以前更忙了。

爲了節省開支,幼兒園陸續清退了很多職工,教師人數也由原來的20多人削減到現在的不到10人。原本葉子只負責教學工作,但現在保育員和保潔員的崗位都撤掉了,她一個人要幹三個人的活兒。

圖 | 葉子做幼師時帶孩子一起做的小手工

不只葉子,葉子所在幼兒園所有的老師都是一人多職,既要備課、教課、寫教案,還要打掃衛生,哄孩子吃飯、睡覺,帶孩子去廁所,處理大小便。

“早晨是迎賓等孩子和家長入園,中午是阿姨哄孩子吃飯睡覺,下午是保潔打掃衛生清理教室,晚上是客服隨時在線解答家長的各種問題。”葉子的同事於遊遊這樣形容自己的工作。

23歲的於遊遊畢業於師範院校的學前教育專業。在學校時,她就因門門功課出類拔萃而被同學們稱爲“學霸少女”——當初來這所幼兒園上班,也是園長“挖牆角”把她招進來的。

曾經,於遊遊對自己的工作也是滿腔熱忱。但是還不到一年,她的熱情就已消失殆盡。

自從幼兒園生源減少、收入減少後,園內教師和保育員數量減少,讓幼師兼顧生活老師的工作後,於遊遊有些吃不消。

“唱歌、跳舞、教孩子們畫畫這都沒問題,我喜歡孩子,也喜歡幼師的工作,但現在每天做最多的事就是無數次地收拾教室、整理教具、給孩子清理大小便,我受不了。”於遊遊坦言。

工作量增加了,工資卻還是原地踏步。葉子所在的城市是一個很小的地級市,因爲不在編制內,她的月工資還不到2000元。即便是於遊遊這樣有編制的“高材生”,月薪也只有3000元。

“雖然是八小時工作,還有寒暑假,但每天都雞飛狗跳的,白天照顧孩子吃喝拉撒,晚上累得半死還要備課、寫工作總結。

不僅如此,還要策劃各種活動,拍照片拍視頻發給家長。即使這樣還經常不被理解,遇到‘子涵媽媽’那樣的家長是常事。”葉子補充道。

葉子和於遊遊的經歷,很多年輕的幼兒教師都能感同深受。

互聯網上有關幼師工作苦、工資低的話題總是能引發很多討論。

在某社交平臺上就有人說:“學校把我培養得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幼兒園卻把我養成了帶孩子的阿姨。”

作爲啓蒙老師,幼兒教師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然而在現實中,很多幼兒教師所擔負的往往是老師+阿姨的角色,在一些幼兒園,“阿姨”的角色甚至還要重於教師本身。

瑣碎而繁重的枝節事務不僅佔據了幼師們的大量時間和精力,也讓他們難以專注於教育教學的本職。

正是因此,在知道自己也被裁員後,葉子並沒有難過。以前她一直猶豫要不要辭職,現在有人幫自己下了決心,她覺得是好事。

畢竟,人生又可以重新開始了。

從幼兒園離職後,40歲的葉子嘗試過超市促銷員、賣場售貨員等多種崗位。

後來在朋友的建議下,她參加了育兒嫂的培訓,拿到了相關資格證,還到北京的一家會所實習了幾個月。

“我是真的喜歡孩子,在幼兒園工作那麼多年,帶孩子已經帶習慣了。”葉子說。

因爲有幼兒教師的工作背景,葉子在家政公司很搶手。面試的時候,僱主只是打了一個遠程視頻,沒見到本人就決定以每月8000元的工資聘用她。

對於掙了十幾年2000元月工資的葉子來說,8000元是一個天文數字。

雖然每天24小時照看孩子,經常睡不好覺,但是葉子很滿足:“以前在幼兒園一個人帶二三十個孩子,現在只照看一個小孩兒,感覺也沒那麼累,可能是我對‘辛苦’這倆字兒有免疫力了吧,每次休假的時候反倒覺得渾身不自在。”

圖 | 葉子做育兒嫂後給孩子做的點心

葉子離開幼兒園後不久,於遊遊也離開了。和葉子被動下崗不同,於遊遊是主動辭職的。

“我喜歡教育事業,但我還年輕,想把自己放到更有價值的位置。”

辭職後,於遊遊和幾個同學合夥開了一家舞蹈工作室,針對孩子們的年齡特點和興趣所在,開發設計了芭蕾舞、現代舞、民族舞等多元化的舞蹈課程。

“雖然工作室剛剛起步,但是運營效果還不錯,已經有好幾個孩子報名了。要是有一天工作室開不下去了,我可能也會考慮去做兒童成長陪伴師。”於遊遊說。

於遊遊所說的兒童成長陪伴師,俗稱住家家庭教師,與葉子所從事的育兒嫂工作類似,但這個職位通常無須照顧孩子的生活起居,而以教學和陪伴爲主。

據北京某家政公司負責人董女士介紹,隨着教育觀念的多元化和對高質量陪伴的追求,高淨值家庭對子女教育的投入日益增長,使得兒童成長陪伴師的市場需求越來越盛。

“有幼師背景或是中小學教學經驗的候選人是很受歡迎的,要是畢業於985、211這樣的國內名校,或擁有海外留學背景,英語好,會開車,又多才多藝的,月薪可以達到兩三萬人民幣。

我有一個客戶,兩個孩子都在國際學校上學,想出五萬元的月薪找住家教師還沒有找到合適的。

這既因爲僱主對候選人的要求比較嚴苛,也受傳統觀念影響。在一些傳統認知裡,家庭教師往往與“伺候人”的角色相聯繫,甚至等同於保姆,導致社會認可度不高。”

儘管認知尚待深化,但兒童成長陪伴師這一新興職業,確實爲教育工作者轉型提供了一個不錯的方向。

隨着低齡學校倒閉潮的到來,可能會有越來越多的教師面臨重新擇業的問題。

雖然現階段的縮減現象主要集中在幼兒園階段,但連鎖效應不可避免地會擴展到小學、中學乃至大學。

北京師範大學喬錦忠副教授團隊通過數據模型預測,未來十年,我國小學教師過剩將達150萬,初中教師過剩將達37萬。

在這種情況下,未雨綢繆不是壞事。

在小紅書上,不少前幼師也紛紛曬出自己的轉行經驗,有些還做着和幼兒相關的工作,例如育兒嫂、婦幼保健院護理人員等。

還有些人則直接轉行去做互聯網運營、甚至是劇本殺工作人員。

時間再倒退幾年,很多幼兒園園長自己也不會想到,未來有一天會爲招生髮愁。

寧小琳是北京市海淀區一傢俬立幼兒園的經營者。2015年,因爲兒子上幼兒園沒有着落,她和兩個朋友自立門戶開了一家幼兒園。

幼兒園的規模雖然不大,但因爲三個創始人都是擁有教育學和心理學博士學位的高知女性,僅靠口碑影響,一開園就招了四十多個孩子。

“那個時候招生挺容易的”,寧小琳介紹說。由於當時北京的大部分公辦園對入園資格都有嚴格限定,比如得有北京戶口,沒有北京戶口則需要提供四證(在京居住證明、在京就業證明、全家戶口簿、北京居住證)。即使有北京戶口、四證齊全,因爲名額有限,想去公立園也不容易。

“但是現在,很多公立幼兒園都降低了招生標準,一些幼兒園不僅取消了戶籍限制,甚至不再強制要求提供四證”,這樣一來,民辦幼兒園則更沒有競爭優勢了。

入園政策鬆弛,與生源減少不無關係。過去的一年,很多幼兒園都在各顯神通地花式“搶”孩子。

“以前是孩子追着我們跑,現在是我們追着孩子跑。”有幼兒園園長這樣說。

寧小琳的幼兒園在關停潮剛剛來襲時就停辦了,對此她解釋道:“現在海淀的公立園學位都挺充足的,私立園就有點難做了。我們關了也挺好的,也算是優勝劣汰吧。”

寧小琳所說的“優勝劣汰”,或許也是幼兒園關停所帶來的積極一面。

在過去的十幾年裡,民辦幼兒園如雨後春筍般在各地出現,這一現象雖然緩解了幼兒入園難的困境,但同時也導致了學前教育機構的層次良莠不齊。

當競爭趨於白熱化,規模較小,軟硬件條件不達標的民辦幼兒園,自然會面臨淘汰和關閉的命運。

隨着市場優勝劣汰的法則逐漸顯現,學前教育行業也將會朝着更加規範化、專業化的方向發展。

根據教育部3月1日公佈的統計數據,2023年全國普惠性幼兒園數量達到23.64萬所,佔全國幼兒園總數的86.16%,相比去年增長1.2個百分點。

同時,學前教育毛入園率也提升至91.1%,較去年上升1.4個百分點。

“從某種角度看,部分幼兒園關停其實也是學前教育資源優化的一種體現。在這場關停潮中,生存下來的幼兒園可能是辦學質量更加上乘的,這種優勝劣汰有助於提升學前教育的整體水平。

同時,幼兒園關停也簡化了家長的選擇。過去挑選幼兒園常讓家長犯難,選擇範圍縮小後,家長能更輕鬆地選出理想的幼兒園。”北京某教育集團學前教育負責人程女士說。

被“淘汰”出局的寧小琳如今已不再從事學前教育行業。第二個寶寶出生後,她在帶娃之餘,把全部精力放在了自己喜歡的手工製作上,並且開了網店。

“人生有很多選擇,無論是被動選擇,還是主動爭取,能做自己喜歡的事就是幸福的。”寧小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