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王權的見證者：「女王守護獸」與牠們的歷史傳承
左爲2021年發行十隻守護獸環繞於英國女王頭像的紀念幣，右爲伊麗莎白二世登基肖像。 圖／皇家鑄幣廠、維基共享
文／王健安
1953年6月2日，在一年多前繼位的伊麗莎白二世終於要舉辦加冕儀式，自先王喬治六世駕崩以來，這可說是英國少見的喜事。多虧電視傳播技術的革新，這場加冕儀式同時也是全球同步上映的「表演活動」，除了在現場觀禮的上千位各國嘉賓，還有數億人透過電視螢幕全程觀看。
加冕儀式先是從早上10點半左右於白金漢宮開始，盛大遊行隊伍經過特拉法加廣場（Trafalgar Square）後，於11點抵達西敏寺，接着進行一連串漫長的加冕過程。女王隨後於下午2點50分離開西敏寺，刻意往倫敦城內繞路遊行，一直到約下午4點半纔回到白金漢宮。
整場加冕儀式當然出現許多充滿象徵意義的物件，如代表王權傳承的聖愛德華王冠、寶球、權杖，以無比莊嚴的方式一一安置在伊麗莎白二世身上。除此之外，西敏寺外其實還有另外十尊動物雕像，以更爲隱晦的方式，向世人宣傳新國王繼承的歷史榮光。
爲了舉辦加冕儀式，官方在西敏寺的主要出入口外，特別搭建臨時性出入空間，大門上掛着巨大的英國王室徽章雕像，再往下一點，會見到一隻戴着王冠、採取半坐姿的獅子雕像朝人口方向望着。獅子身後，有另外九尊動物雕像以同樣姿態排列着，其分別是：獵犬、耶魯（一種外觀類似羊的奇幻生物）、飛龍、馬、獅子（未戴王冠）、獨角獸、獅鷲獸、牛與獵鷹。他們的共通點是，都以前肢扶持一個飾以獨特徽章的盾牌；動物與紋章盾的組合，令每個雕像都有截然不同的深層意涵。
西敏寺西大門外側建築前，裝飾十尊女王守護獸，左側門上爲巨大的英國王室徽章雕像。 圖／西敏寺Twitter
排在首位、配戴王冠的獅子，扶持代表英格蘭王權的紋章盾，其名爲「英格蘭雄獅」（Lion of England）；獨角獸則搭配象徵蘇格蘭王權的紅色躍獅紋章盾，稱作「蘇格蘭獨角獸」（Unicorn of Scotland）。獅子作爲王室徽紋的傳統，始自12至15世紀、對英格蘭影響甚鉅的金雀花王朝；而蘇格蘭獨角獸，則源自17世紀的斯圖亞特王朝，實現了蘇格蘭與英格蘭的王室聯合。獅子與獨角獸，正好是現今王室徽章旁的兩個扶盾者，共同代表伊麗莎白二世所繼承的王位，是由不列顛島嶼上的這兩大王國所組成。
其餘動物雕像也以同樣模式闡述英國曆史的重要片段，集結在一起，共同成就了女王伊麗莎白二世——有着都鐸玫瑰紋章盾的「里士滿白獵犬」（White Greyhound of Richmond），象徵着帶領英國邁向海上強權的都鐸王朝；「漢諾威白馬」（White Horse of Hanover）則呼應了在18世紀統治英國的漢諾威王朝。更重要的是，這些雕像不單只是某個歷史片段的具象化，因爲伊麗莎白二世的家世背景，都可上溯至這兩個重要王朝。
持平而論，比起王冠或權杖這類物件，如果沒有紋章學及英國史的相關背景知識，這十尊動物雕像的意涵並不那麼顯而易懂。但也就是這十尊雕像，更有歷史意識地勾勒出伊麗莎白二世所繼承的，除了是父親喬治六世遺留給她的王位，還有過去十多個世紀以來，歷代英國國王累積的成果。
當這十尊雕像放在西敏寺主要出入口旁時，彷彿是在守護着伊麗莎白二世，並提醒她善盡國王的責任。如此方式，將這場加冕儀式在更大程度上與英國曆史緊密連結，並透過電視傳播向全世界大肆宣傳；以上種種，盡顯英國在這領域的深厚文化底蘊。
1953年6月2日，伊麗莎白二世加冕登基。 圖／美聯社
在伊麗莎白二世的加冕儀式結束後，十尊守護獸輾轉作爲外交禮物收藏在加拿大歷史博物館。 圖／維基共享
▌亨利八世的漢普頓宮與守護獸
對英國藝術史或政治史稍有研究的人，都應該會很快發現，伊麗莎白二世的守護獸雕像並非首創，而是借用自英國史上的著名國王：亨利八世。
從英國曆史來看，亨利八世繼承的王位充滿挑戰。他的父親亨利七世，就是在與約克家族的漫長內戰中，艱難地取得王位。而亨利八世也不斷地用自己的方法穩固王權，對外與歐洲列強競爭，對內力圖使王權凌駕於封建領主與宗教勢力之上。在1529年，亨利八世從一位失寵大臣手中獲得一棟美麗宅第，在接下來的十餘年間，他大肆擴建該處，打造英國全新的權力核心，成爲後來知名的漢普頓宮，在接下來兩百多年間，這裡就好比是英國的凡爾賽宮。
1536年，亨利八世迎取第三任妻子珍．西摩，就許多證據來看，她應該是最受寵愛的妻子。亨利八世對她的愛意，便直接表現在漢普敦宮最主要的聯外橋樑兩側。國王當時命人雕刻十尊呈現半坐姿的動物雕像，各自扶持着不盡相同的紋章盾，宣傳王權之餘，也提升新任王后的地位。
亨利八世的漢普頓宮外，最主要的聯外橋樑兩側，裝飾十尊呈現半坐姿的動物雕像，各自扶持着不盡相同的紋章盾。 圖／維基共享
亨利八世的守護獸中，直接代表英格蘭王權、最爲重要的「英格蘭雄獅」仍位處最前線，搭配的紋章盾由國王與王后各自徽章共同組成。 圖／英國皇家鑄幣廠
因爲不盡相同的歷史背景，亨利八世的守護獸與伊麗莎白二世的版本有諸多差異。直接代表英格蘭王權、最爲重要的「英格蘭雄獅」仍位處最前線，不過牠搭配的紋章盾，是由國王與王后各自徽章共同組成。考量到珍．西摩並沒有顯赫家世背景，刻意強調與她的婚姻並無直接政治效益，紋章盾的圖樣顯然是更想強調國王對新王后的重視程度。
而亨利八世的獨角獸，因當時蘇格蘭王位尚未與英格蘭王位結合，自不可能用以代表蘇格蘭。與之搭配的，是珍．西摩的家族徽章，刻意榮耀王后本人及其家族，故在官方稱呼裡，這隻獨角獸名爲西摩獨角獸（Seymour Unicorn）。
當然，亨利八世守護獸也有想要強調的歷史傳承。守護英格蘭王權紋章盾的重責大任，交給了「里士滿白獵犬」。原因在於，亨利八世出身的都鐸家族，以及先前與之競爭王位的約克家族，皆曾以獵犬爲家族徽章元素，使之持盾，象徵兩大家族相互和解後的新局面。事實上，亨利七世當年正是迎娶了約克家族的公主後，生下了英格蘭王位的合法繼承人亨利八世；這尊獵犬雕像，大概是最能反映當時政治局勢的象徵物。
毫無疑問的，亨利八世很清楚知道，王位並非理所當地然從天而降，他需要適時地向衆人宣傳，其權力來源有着不可置疑的合法性及歷史淵源。亨利八世在漢普敦宮豎立動物雕像前，就已有利用類似物件（動物結合紋章盾）宣揚王權的紀錄；在擴建漢普頓宮期間，他決定將這些元素永久性地保存下來，並放在最顯眼的入口處，守護着亨利八世、都鐸家族以及英格蘭王權。
亨利八世與他的第三位皇后珍．西摩（右），左爲兩人獨子愛德華王子（後即位爲愛德華六世）。 圖／Royal Collection Trust
亨利八世的「西摩獨角獸」，用以榮耀王后本人及其家族。 圖／英國皇家鑄幣廠
▌再造女王守護獸
伊麗莎白二世的守護獸雖不在加冕儀式最核心的地方，卻也在接下來數十年間作爲英國重要的文化符碼，不斷吸引衆人目光。
在伊麗莎白二世的加冕儀式結束後，十尊守護獸輾轉作爲外交禮物收藏在加拿大歷史博物館；在英國的邱園（Kew Gardens），也另外安置了複製品，供往來旅人欣賞。相關的商業化產品更是多元，瑋致活（Wedgewood）就在1953年，發行以十守護獸爲主題的紀念盤：女王的年輕肖像位於正中央，守護獸的塑像平均分佈在哥德式邊框勾勒出的空間。隨後，伊麗莎白二世守護獸的形象還以郵票、餐具、模型等不同媒介，一次又一次地重現。
近年來最著名的相關商品，就屬英國皇家鑄幣廠於2016年發行的《女王守護獸》（Queen's Beast）紀念幣系列。擁有深厚紋章學及錢幣學傳統的皇家鑄幣廠，相當看重此一系列，他們不僅是要傳承過去的圖像，還想要融入嶄新面貌。
以2016年首個發行的「英格蘭雄獅」紀念幣爲例，獅子依然扶持着英格蘭王權紋章盾，但以兇猛姿態墊起後腿示人，身上鬃毛在獅頭周圍自然下垂，S型的緊繃身軀、強壯肌肉條加上向右大吼的表情，比起1953年的版本，更加動感與充滿活力。後續五年陸續發行的其他9只守護獸紀念幣，也朝此風格設計。
《女王守護獸》系列出現後，在錢幣收藏圈成爲流行話題，再加上同時發行的各種版本（如精鑄幣版、金幣材質版或10盎司大型版），大大增加了收藏價值。皇家鑄幣廠最後甚至仿效瑋致活在1953年的設計概念，於2021年發行十隻守護獸環繞於女王頭像的集結版本，爲這系列留下充滿話題性的結尾。
皇家鑄幣廠於2021年發行十隻守護獸環繞於女王頭像的集結版本。 圖／英國皇家鑄幣廠
如今，假使以「Queen's Beast」爲關鍵字在網路搜索，大半結果都會是這批紀念幣的訊息。可以說，該系列紀念幣令女王守護獸有了全新生命力，當衆人把玩着手上的銀幣（或金幣）、試着解讀上頭圖像的意涵時，不正是在一同感受、理解英國王權的成形過程，並再次認識伊麗莎白二世當年的加冕儀式。最成功的文化傳播莫過於此。
2021年，正當英國皇家鑄幣廠完成了《女王守護獸》的發行計劃後，馬上推動新的計劃，這一次，他們將目光放在亨利八世的十隻守護獸上，名爲《都鐸守護獸》（Tudor's Beast）。新系列仍以「英格蘭雄獅」爲起始點，風格上，《都鐸守護獸》較爲接近紋章學的造型，但從肌肉紋理和麪部表情來看，英國皇家鑄幣廠仍維持着兼具傳統元素與現代寫實風格的自我期許。
更進一步來看，《都鐸守護獸》正面是伊麗莎白二世的頭像，反面爲亨利八世時期的守護獸，英國史上的兩位國王以這種充滿象徵性的方式連結在一起，欣賞起來饒富歷史、文化趣味。
2022年，近百歲的伊麗莎白二世逝世，其子登基爲查爾斯三世。在此重大變革之際，已陸續可見新國王繼承歷史傳統的舉措，如新公佈的硬幣頭像，依循着「前、後兩任國王朝反方向」的傳統，面向左側。在未來的加冕儀式上，該如何表現新國王所承擔的重責大任，勢必會是個重要考量。或許，我們將有機會看到當年的十尊守護獸再次立於西敏寺的大門前，看顧查爾斯三世邁入加冕會場，將英國王位的漫長曆史延續下去。
伊麗莎白二世逝世，其子登基爲查爾斯三世。在此重大變革之際，已陸續可見新國王繼承歷史傳統的舉措，如新公佈的硬幣頭像，依循着「前、後兩任國王朝反方向」的傳統，面向左側。 圖／英國皇家鑄幣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