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首相病歷」（上）：唐寧街的「黑狗」秘密

2017年的夏天，又是英國「選舉的季節」。發動提前改選的英國首相梅伊（圖），也信心滿滿的各地造勢，希望用一場全面勝仗，奠定自己在保守黨內的絕對權威。 圖／美聯社

「身體健康」，是不是領導國家的必要條件？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所謂的「健康」，又該要有多健康？

2017年的夏天，又是英國「選舉的季節」。繼2015年5月國會大選、2016年6月「Brexit」脫歐公投後，今年6月9日，英國又將迎來另一場國會選舉。而以「強化政府權力」、「給政府談判脫歐的信任票」爲名，發動提前改選的英國首相梅伊（Theresa May），也信心滿滿的各地造勢，希望用一場全面勝仗，奠定自己在保守黨內的絕對權威。

爲了打贏選戰，一向被同僚暗中嘲笑「古板」、「不喜社交」的梅伊，甚至答應了英國ITV電視臺的邀請，在5月15日當天下午舉辦了生涯第一次的「臉書直播 Q&A」。45分鐘的直播訪問，共聚集40萬次觀看、4萬個網友提問，獲選問題包括脫歐、教育預算、開放狩獵狐狸...等，但事後最被媒體關注的，竟是這個問題——

身爲一個糖尿病患者，你如何克服職涯難關？

比起政策辯論的侃侃而談，這個「私人問題」似乎突襲到了梅伊，但短暫支唔後，回過神的首相還是正面而俐落地答道：

梅伊強調，自己2012年才發現患病，雖然一開始有些沮喪，但卻不曾向公衆隱瞞自己的身體狀況。因爲在過去，政治人物的疾病通常被認爲是「生涯弱點」，因此不少知名的政治領袖——像是甘迺迪的脊椎、雷根的阿茲海默症、或者是密特朗的攝護腺癌————都盡其所能地隱瞞、甚至對自己的健康狀況說謊。

而在英國政壇，這些針對疾病的謊言，有時能驚險過關，幸運的話，還能載入後世「偉人傳記」；但有時，疾病卻會癱瘓領導者的決策能力，除了葬送自己的政治生涯外，甚至帶領國家妄開戰火，釀成無可收拾的政策慘劇。

「你得習慣這樣的日常，因爲你確實需要那些胰島素，於是注射自己，也必須成爲你生活規律的一部份。」 圖／美聯社

▎邱吉爾心中的「黑狗」

2006年3月，英國慈善機構「Rethink」曾以身着精神病院的拘束衣樣貌，爲「大戰領袖」邱吉爾（Winston Churchill）立了一尊引發社會爭議的等身銅像。

主辦單位表示，邱吉爾應該是「英國史上最偉大的躁鬱症患者」，以此立像，正好是「精神病去污名化」的最佳代言；然而這尊銅像卻引發了邱吉爾家族與二戰老兵們的憤怒，保守黨籍的國會議員——邱吉爾的外孫——尼可拉斯．索梅斯（Nicholas Soames）更公開怒罵主辦單位「既愚蠢又可悲」，畢竟邱吉爾生前從未公開自己的心理問題，再良善的活動倡議，也難免因「逝者無口」落入消費患者的嫌疑。

邱吉爾罹患躁鬱症的說法，是在他逝世一年後，才被自己的私人醫生莫蘭男爵（Charles Wilson）出書曝光。後人研究認爲，相關的症狀早在邱吉爾少年時代就已出現，但當時的研究尚未發達，邱吉爾本人對外也極力壓抑，唯當抑鬱期時，他纔會在個人書信中留下紀錄：

『黑狗』又來了。

「黑狗」一詞，是邱吉爾與妻子克萊門汀（Clementine）之間的情緒代號，其由來據說是維多莉亞時期，上流保母用來哄貴族調皮少爺們的用語。但對邱吉爾而言，這卻是自己「鬱期」症狀的代稱。

莫蘭認爲，邱吉爾心理狀態的轉折點，大約是在擔任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當時擔任第一海軍大臣的邱吉爾，不僅與部門的將官、內閣的同僚相處緊張，在協約國於1915年遠征土耳其的達達尼爾戰役出師不利後，負責出兵計劃的邱吉爾，也被國會當成替罪羔羊而受迫下臺。這段失意的經歷，幾乎終結了邱吉爾的政治生涯，並讓他躁鬱症狀更爲明顯。

一戰末期，不得志的邱吉爾。莫蘭認爲，邱吉爾心理狀態的轉折點，大約是在擔任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 圖／英國帝國戰爭博物館

在躁期中，邱吉爾會沒日沒夜的工作，盡情展現他強勢的政治個性；但在鬱期中，他的個人卻也難以自拔，窩在自己在鄉間的查特韋爾莊園（Chartwell），一人寫作、繪畫，也成了邱吉爾對抗「黑狗」的秘密解方。

邱吉爾的躁鬱症也促成了他異於常人的工作型態。美國總統羅斯福的夫人愛蓮娜就曾回憶，珍珠港事變後，邱吉爾應邀訪美並在白宮與羅斯福一家度過耶誕節。但作客期間，邱吉爾卻不改自己「日夜顛倒」的作息，他通常會在9點起牀，然後在牀上邊辦公、邊喝白蘭地配早餐，直到11點纔會悠悠地出房起身；午餐剛過，邱吉爾總會突然一聲「失陪了」，然後回房一路午睡到傍晚，直到晚餐過後才「正式上工」，但火力全開的邱吉爾入夜後卻又精力過剩，自己忙就算了，還每每無視愛蓮娜的苦勸，硬拉着羅斯福總統商量戰事直到清晨三、四點。

愛蓮娜表示，在白宮，邱吉爾的喜怒無常時常令人「感到敬畏」，其亢奮時的工作激情與政治魄力，讓人懾服而不敢接近。但當時的醫學研究還不瞭解躁鬱症，極不願對外人示弱的邱吉爾也只透過親信的莫蘭醫生暗中問診。因此，旁人也多視邱吉爾的躁鬱交錯，只是單純的「壞脾氣」，或者與愛蓮娜所形容的一樣——

邱吉爾的古怪，即是身爲偉人的特質。

邱吉爾的躁期加深了他對戰時領導的投入。但隨着戰事的推展、納粹德國的敗退也成爲定局，邱吉爾的夫人克萊門汀反而開始憂慮「黑狗的逆襲」，並擔心這名失去戰場的戰時首相，將隨着大戰一同被自己給結束。

然而極端的生活方式，加上菸酒成性，對晚年得志、65歲才當上首相的邱吉爾也是身體的累積負擔，在白宮客宿期間，他就曾心臟病發；但這名戰時首相真正的考驗，卻是在大戰結束後才真正爆發。

1941年12月23日，美國纔剛加入二戰，亟欲鞏固美方的邱吉爾（左）也應羅斯福總統（中）的邀請前來白宮作客。 圖／羅斯福總統圖書館

戰後的邱吉爾：當大戰結束後，邱吉爾的夫人克萊門汀，反而開始憂慮「黑狗的逆襲」，並擔心這名失去戰場的戰時首相，將隨着大戰一同被自己給結束。 圖／美聯社

▎首相中風？誰都不準說

歐戰結束後，邱吉爾的戰時內閣也受命解散，但因戰勝而志得意滿的他，卻在1945年7月國會大選中慘敗。輸掉首相大位後，邱吉爾仍活躍於國會，持續在西方世界奔走，提倡各國應聯手共抗「共產鐵幕」。但長年的勞累，卻趁着空檔突襲這名老政客。

1949年8月，纔剛完成歐美巡迴演講的邱吉爾，在法國鄉間度假意外中風。當時邱吉爾正與朋友打橋牌，中途起身時卻發現右半身痲痹。當下他並不知道這是中風，硬撐着送客後，才癱倒在牀上直髮冷汗。翌日，痲痹狀況更加嚴重，無力的邱吉爾甚至連握筆寫字都沒有辦法。

一場中風逼出了邱吉爾的政治危機，在8月過後的秋天，即是保守黨的全國大會，如果黨內發現邱吉爾中風的事實，青壯派勢力一定會逼迫這位75歲的老黨魁引退，自己東山再起的首相夢也將成爲泡影。於是，邱吉爾下令親信幕僚封鎖消息，對外宣稱自己「泡澡時着涼得了重感冒」，甚至要求急忙趕來法國的莫蘭醫生，「在記者面前別忘了帶着高爾夫球具」以製造度假假象。

由於右側身癱瘓，困在南法的邱吉爾，最擔心自己無力的簽名會泄漏健康狀態，因此復健中總無時無刻地練字，然而被政敵與媒體揭穿的恐懼，卻也讓邱吉爾日漸憂鬱；幸運地是，在莫蘭醫生的協助下，邱吉爾的復健狀況比想像中來得好，儘管走路已以不比往常，但只要聲音洪量、筆跡有力，誰會介意一個75歲的老人腳步慢呢？

勉強度過第一中風的邱吉爾，如願領導了保守黨拿下1951年的國會大選，重回首相寶座；但兩年內，邱吉爾卻遭遇了第二次中風而瀕臨死亡。

只要聲音洪量、筆跡有力，誰會介意一個75歲的老人腳步慢呢？ 圖／法新社

1953年6月23日，邱吉爾在唐寧街10號首相官邸，迎接來訪的義大利總理加斯貝利（Alcide De Gasperi），酒酣耳熱之際，聊得起興的邱吉爾也邀請加斯貝利到客廳續攤——誰知邱吉爾纔剛起身，就踉蹌倒在地上。倒下的邱吉爾，在賓客面前已無法自行起身（身體麻痹、失去平衡感），同時也出現語無倫次的症狀（言語困難），不斷嘟囔着：

我需要朋友...大家對我的期望太高了，外交事務什麼的...。

包括加斯貝利，都以爲邱吉爾只是喝醉；只有邱吉爾的女婿克里多福．索梅斯（Christopher Soames）發現狀況不對勁。

清楚邱吉爾病史的索梅斯，立即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首相倒下的事，絕不能被外人發現——他先悄悄地要求岳母克萊門汀把賓客支開，接着才攙扶起邱吉爾，接着也由太太瑪麗（Mary Soames）與首相秘書柯維爾（Jock Colville）陪在丈人身邊，應付衆人與首相的寒暄，避免失語的邱吉爾病態露餡。

當晚的宴會就在邱吉爾的「醉態」中草草結束，然而一夜過後，邱吉爾的左側身依然無力，面部也因麻痹而出現「歪嘴」的症狀。但擔心中風消息會外泄的邱吉爾卻硬是起身，當天早上，甚至還參加了官邸內的內閣會議。

幫助掩蓋首相中風秘密的邱吉爾一族，由左至右分別是：女婿索梅斯、女兒瑪麗、邱級爾本人，與夫人克萊門汀。 圖／法新社

會議上，說不出句子的邱吉爾，儘可能地只用單詞的嘟噥來回應討論，但令人意外的是，在場的內閣大臣們竟無人察覺。與會的房屋部長麥米倫（Harold Macmillan，1957-63年間出任首相）事後回憶，那天早上的邱吉爾「面色蒼白、極爲寡言」，但因爲邱吉爾酗酒成性，因此大臣們都以爲「老首相又宿醉了」。

應付完內閣之後，趕來看診的莫蘭醫生也證實了邱吉爾已「二次中風」，並建議首相應即刻休養。嚴重中風的邱吉爾，當下有三個選項：公開病情，辭職引退；藉故休假，並遠赴加勒比海靜養一段時日；以及欺騙國會，隱瞞病情。

失傳的名畫：1954年英國現代派畫家蘇瑟蘭，爲邱吉爾80歲大壽所畫的肖像（本圖爲復刻）。 圖／維基共享

不願退休，但又怕遠赴海外會啓人疑竇的邱吉爾，最後決定隱瞞病情。在柯維爾的安排下，邱吉爾勉強走出了唐寧街10號的大門，並在記者的遠觀下搭上了返回查特韋爾莊園的專車。之後，再透過首相官邸宣佈邱吉爾因「過度勞累」，而決定回到鄉下休假。

邱吉爾的病況，在抵達查特韋爾後急轉直下，莫蘭醫師一度發出病危通知，認爲邱吉爾「可能活不過一個星期」。就算他真能活下來，也不可能趕上秋天的保守黨全國大會，而以這樣的方式告別政壇，對邱吉爾「更與死亡無異」。

不過就像當年臨危受命接任戰時首相一樣，癱在牀上的邱吉爾竟再一次走過死地，儘管行動仍然困難，但邱吉爾已恢復意識，並獨自於查特維爾的房間內練習「說話」。與此同時，首相書柯維爾等幕僚也透過影響力「安撫」各大報的國會記者，因此除了左翼小報《每日鏡報》曾公開懷疑首相的健康狀況外，直到邱吉爾於7月底公開露面之前，英國的主流媒體全都對此保持沉默。

復出後的邱吉爾雖然再次找回了語鋒的犀利，但1953的中風卻也明顯耗損了他的精力。雖然邱吉爾本人仍與歲月掙扎，但也不情願地接受了自己已力不從心：

邱吉爾最終在1955年4月，以80歲之齡辭去首相職位。而直到他卸任前的一個月，邱吉爾才正式向國會坦承，自己曾在1953年中風的秘密。

▎下篇接續：《英國「首相病歷」（下）：一場因膽囊而起的戰爭》

▎下篇接續：《英國「首相病歷」（下）：一場因膽囊而起的戰爭》

「現在的我，就像一架薄暮中即降抵達落地的飛機——它的燃油即將耗盡，正試圖找處安全的降落地。」 圖／路透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