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開卷|20世紀建築遺產裡的清華禮堂與梁啓超墓園

由中國文物學會和中國建築學會指導,中國文物學會20世紀建築遺產委員會等主編的《中國20世紀建築遺產年度報告(2014-2024)》近日由天津大學出版社出版。

該書是一本講述中國20世紀建築遺產發展演變的書,匯聚近90位建築文博專家,分“作品篇”“理念篇”“事件篇”三大篇章,親述並回溯中國20世紀建築遺產保護傳承十年曆程,包括專家學者對於清華大學禮堂、梁啓超墓園、重慶建設項目等建築項目的回憶與建築背後的故事。

南北兩座西式大禮堂

中國的大學中擁有歷史悠久的校園和文物建築的學校數量有限。幾所名校在民國時期修建的禮堂,留存至今,成爲這幾所大學最珍貴的歷史文化遺產。其中廈門大學、河南大學和北京協和醫學院的禮堂採用中式古典建築風格,飛檐翹角,典雅秀美,而清華大學和原國立中央大學的禮堂則是西式古典建築風格,穹頂巍峨,柱式嚴謹,各具特色。

我曾有幸在擁有兩座西式大禮堂的校園中讀書。這兩座宏偉的建築分別建成於1921年和1931年,正好相差十年,南北遙相呼應,在20世紀中國建築史上佔有特殊地位,值得記錄。

1914年,時任清華大學校長的周詒春委託他在耶魯大學校友亨利·基拉姆·墨菲(Henry Killam Murphy)爲校園制定了新的全面規劃,並主持設計了大禮堂、科學館、圖書館、體育館四大建築,所有圖紙均遵照美國建築標準,在美國繪製完成後寄往中國。

清華大學大禮堂

1917年5月正式開工的大禮堂位於校園東部大草坪的北側,地理位置十分顯要。這座建築採用希臘十字式平面佈局,入口門廊以漢白玉砌築,豎立四根愛奧尼式的石柱,柱間開設三個並列的拱門,門扇以青銅鑄造,雕飾細緻,門上爲二樓觀衆席的外陽臺。正方形平面的中央大廳以帆拱的形式支撐起6米高的八角形鼓座,其上覆蓋直徑達18.3米的半圓形穹頂。牆面主要以清水紅磚壘砌而成,穹頂外表面安裝黃銅鑲板,後來爲了加強防水而塗上一層青灰色的瀝青。

墨菲設計的清華大禮堂仿效美國第三任總統、《獨立宣言》起草人托馬斯·傑弗遜(Thomas Jefferson)設計的弗吉尼亞大學圖書館,但也在若干方面有所變化,例如門廊更多參考的是古羅馬凱旋門的立面,同時穹頂四面用紅磚各建一個三角形的山花,不同於其先輩在門廊上構築石質山花的手法,形式比較簡潔。整座建築的比例經過嚴格的推敲,顯得非常精緻。

1920年清華學校全圖

大禮堂的主要建築材料都從美國進口,工程質量很高。清華辦學和建設的經費來自美國退還的部分庚子賠款,以美元結算,而大禮堂施工期間正逢美元貶值,財政趨緊,爲了減少支出,墨菲對原設計作了一些修改,取消了穹頂天窗,節省了鋼肋支架的開銷。弗吉尼亞大學圖書館的穹頂在1903年重建過一次,當時採用一種名爲“瓜斯塔維諾(Guastavino)體系”的多層陶瓦疊加的建造技術,墨菲本來打算用同樣簡易的方式來建造清華大禮堂的穹頂,但方案被中國外交部和清華董事會否決,最終採用了成本更高的鋼筋混凝土現澆薄殼完成了建築的封頂,由此導致工程進度推遲,直至1921年4月才竣工,總造價爲15.5萬美元。

大禮堂建築面積1840平方米,是當時全中國所有大學禮堂中規模最大的一座,建成以後成爲清華園重要的標誌性建築,舉行了無數會議和演藝活動,週末經常放映外國電影。內部大廳以角部的四根柱子承重,空間高敞,燈光明亮,地面鋪軟木地板,局部懸挑二層樓座,上下兩層共有1200個觀衆席,保證視線通暢。廳中曾經懸掛兩塊匾額,一爲“與國同壽”,一爲“人文日新”,意思是人文精神日益精進。北部設有寬闊的舞臺和後臺空間,可滿足大型會議和演出功能。主要的缺陷是當初的設計未能充分考慮聲學問題,導致舞臺的聲音傳播效果較差,1926年在物理系葉企孫教授的指導下對禮堂進行了聲學系統改造,情況有所好轉。

清華大禮堂,1920年代老照片

1920屆庚申科畢業生集資獻給母校一座日晷,日晷被放置在大草坪南端,正對大禮堂。日晷本是古代測影計時的工具,而清華大學這座日晷的底部臺基採用西式造型和紋樣,上刻“行勝於言”四字格言,頂部安裝刻有十二時辰的銀胎琺琅圓盤和指北針,後來被替換爲石刻。

抗戰期間清華大學南遷,後與北京大學、南開大學在昆明組建西南聯合大學。美麗的清華園被日寇侵佔,一度被改造成兵營和野戰醫院,校園內一片狼藉,所幸大禮堂未遭到大的破壞。(本文筆者:賈珺 清華大學建築學院教授)

結構環境,初手經典——梁啓超墓園

衆所周知,樑思成先生一生主要致力於中國古建築調查、歷史研究寫作和建築學科創建及教育(乃至科普)工作,但作爲建築師,他給人留下的工作印象似乎顯得較爲模糊,除了大家熟知的鑑真紀念堂和人民英雄紀念碑外,還有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少量建築作品(吉林大學禮堂和圖書館、仁立地毯公司門面、北京大學地質學館和女生宿舍等)及五六十年代的任弼時墓、林徽因墓等。而1929年設計、1931年落成的梁啓超墓園,由樑思成爲其父梁啓超設計,可謂真正意義上的梁氏處女之作。28歲的他一出手,便成就了一處堪稱經典的建築與環境設計作品。梁啓超墓園也理應是重要的中國20世紀建築遺產,只是90年來深藏於北京西山腳下而不爲人熟知。

樑思成先生設計的墓園及紀念碑

梁啓超墓園位於北京西山一處諸峰合圍的南向坡地東端、臥佛寺的東南方向、綿延山脈的西南側山腳,北側背靠向西延伸的側峰,東側依傍向南逐漸坡降的側峰,向西遠望爲西山主峰。墓園大致呈邊長約90米的正方形,四周環圍毛石砌築的矮牆(水泥壓頂),開南、北、西3門,園內密植松柏(以鬆爲主)。

整個墓園大抵以一個八角石亭爲幾何中心,亭高約5 米,整體由規則石塊精緻砌築而成,單層平面爲八邊形,下方坐落於高出鋪砌地面的兩層八邊形石砌平臺上,四向各做兩跑共5級石砌臺階,並各開一梯形拱門洞,其中東西南門洞各通向一條甬路, 唯北門洞前有臺有階,且正對墓園北門,卻未通向北甬路,令人頗感疑惑。頂部爲綠色琉璃瓦頂,八面坡中間攢爲四邊抹角小平頂,石椽疊澀挑檐,檐下四個抹角設兩個一斗三升的轉角石鋪作,四門洞上方各設一個人字形補間石鋪作。亭子內部爲穹頂,雕蓮花藻井。亭內空無一物,抹角四邊牆體內側凹入,有預留的固定構造痕跡,猜測此處原設計爲墓主人生平事蹟紀念壁掛刻碑,另據說石亭內擬立梁啓超塑像,終遇波折而未能實現,紀念碑亭轉而爲休憩涼亭。此亭乃1929年9月參加梁啓超公祭安葬儀式的張君勱等衆親友當場議定捐資並動土而建。1931年石亭與主墓同時完工。

石亭內部及頂部做法

石亭的東北即主墓的墓臺及墓表,主墓坐北面南,一條長長磚砌甬道由墓園南門沿南北軸線延伸至墓臺正面臺階。墓臺高出約1.4米,其側牆爲與墓園圍牆相同的毛石砌法,而臺階及墓臺臺面收邊爲規則條石,檯面爲方形錯橫縫鋪砌石板。墓臺後端欄牆逐漸高出檯面以與坡地相接,條石壓頂,並有正北臺階出口,連接北面坡地。坡地上兩大株白皮松樹形高大,枝條繁密,一左一右對稱栽植。相對於主墓的中軸佈局,墓臺呈現不對稱狀態,東側規整而西側由南至北錯退變化,臺階西側臺寬近兩倍於東側臺寬。由於墓園所在位置是由東北向西南漸低的坡地, 水平的墓臺東北與坡地平接,西南則自然凸出於坡地之上。

樑思成先生設計的墓園及紀念碑

拾級而上,墓臺中間即梁啓超與夫人李蕙仙合葬墓及墓表。後部墓體呈長方形,緩三坡頂,由石材砌築;墓體由整齊的灌木呈“U”形合圍,形成環繞的祭拜流線。墓表肅穆簡潔,井然有序,整體由共計49塊大型淺黃色矩形塊石及條石砌築而成,中間聳起的主碑高約3.6米、寬約1.7米,主體碑芯壓頂爲兩層條石,兩側各爲疊砌護石,左右護石之頂分別刻有平行飾帶及內旋渦卷紋。主碑前有供臺, 兩側低平形成帶狀襯牆,端部向前伸出呈環抱之態, 靠近其頂部分別鐫刻象徵供養人的浮雕;兩側各有一石椅,後部石面掀起微妙一角,有坐靠之意。主碑之陽鐫刻“先考任公府君暨先妣李太夫人墓”14個大字,碑陰刻“中華民國二十年十月,男樑思成、思永、思忠、思達、思禮,女適周、思順、思莊、思懿、思寧, 媳林徽因、李福曼,孫女任孫敬立”( 標點爲空格), 無碑文及墓主生平甚至生卒年月。沿墓體及墓表左右下部檯面上均有土槽綠植,主墓西側的墓臺上一株獨柏。合葬墓東側的臥碑爲20世紀90年代梁氏後人新制,碑後有一株樹形較小、但枝葉優美的白皮松, 題爲“母親樹”,紀念梁啓超第二夫人王桂荃。主墓於1925年破土並先行安葬母親,墓臺、墓體及墓表於1929年設計,1931年10月竣工。41年後設計者樑思成去世。

梁氏子孫掃墓後在石亭前

平臺下的松柏林中,中軸主甬路東側磚鋪方形小平地爲樑思成七弟樑啓雄及樑啓雄之子樑思乾(卒於1983 年)之墓及墓碑;甬路西側對向石亭東門洞分出一條支甬路,其南側爲其子樑思忠墓、樑思禮墓、女樑思莊墓及墓碑,除樑思忠墓碑或爲樑思成設計外,其餘均應爲後世所作。

(本文筆者:李興鋼 中國工程院院士,全國工程勘察設計大師)

《中國20世紀建築遺產年度報告(2014-2024)》由天津大學出版社出版

(本文節選自《中國20世紀建築遺產年度報告(2014-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