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盜播者，打算「反買」正版電視臺
一個
一個國家和一家體育媒體的「有限戰爭」。
文 / 王帥
在你的印象裡，一家國際級的媒體機構應該是什麼樣的？
後現代主義的奇觀建築、富麗堂皇的主演播廳、高端先進的辦公空間、衣着光鮮的傳媒達人……你總能在那些大媒體的總部把這些形容詞全部對上號，不是嗎？
但你可能永遠想不到，一家頂尖媒體，可以在適配上述所有形容詞的同時，還擁有戒備森嚴的門房、荷槍實彈的守衛，以及，阻隔坦克的路障。
2017年，震驚世界的「海灣大封鎖」發生。以沙特爲首的海灣阿拉伯四國（阿聯酋、埃及、巴林）以「支持宗教恐怖主義」爲由切斷了和卡塔爾的一切聯繫，並關閉了領土、領空和部分領海。
卡塔爾人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本土可能遭到入侵。
於是，在卡塔爾花費二十年時間打造的中東地區第一國際媒體平臺、半島電視臺（Al Jazeera）和拜因媒體集團（beIN Media Group）二合一總部的門口，寬闊的門前一度豎起了防禦步兵的鐵拒馬。
半島電視臺總部，雖然路障已經拆除，但仍隱約可見堅固的隔離牆 圖源：路透社
最壞的情況沒有發生。2021年，卡塔爾和沙特外交關係恢復正常，雖然仍偶有摩擦，好在曾經籠罩的戰雲已經消散。
但在2024年，對拜因媒體集團的新一輪「入侵」開始了——在沒有硝煙的戰場。
據英國每日電訊報消息，沙特主權投資基金PIF（Public Investment Fund）正在市場上瘋狂尋覓可以入手的體育媒體平臺。而在與英國流媒體巨頭DAZN的溝通失敗後，PIF把目光瞄準了拜因體育——哪怕僅僅兩年之前，拜因還一度是沙特欲除之而後快的存在。
毀不掉，就得到？
一場事先張揚的盜播
在繼續展開故事前，還是要先花點時間介紹一下拜因媒體集團。
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憑藉世界第三大的油氣儲量，迅速積累起天量財富的卡塔爾在新君（即在2022年世界盃頒獎儀式上爲梅西黑袍加身的那位現任君主的父親）的主導下，決定脫離唯沙特馬首是瞻的處境，開創屬於自己的故事。
於是，1996年底，卡塔爾半島電視臺上星開播，在之後的28年裡，一步步成長爲阿拉伯世界最具公信度和影響力的綜合媒體平臺之一，並把覆蓋範圍擴展到了整個中東北非地區，乃至全球多個主要國家。
但同時，偏西化的公共理念，也讓其成爲阿拉伯保守派的眼中釘、肉中刺。
半島電視臺已成爲卡塔爾國際話語權的主要標誌 圖源：路透社
2012年，爲實現進一步的國際化，半島電視臺法國分部將體育、娛樂等非新聞時政業務打包獨立，並把名字從原來的阿拉伯語拼音改成了更洋氣的英文拼寫，拜因體育（beIN Sports）正式亮相。
beIN源自英文中的be in，寓意「置身其中」。
圖源：Al Jazeera
波斯灣的油氣熊熊，給了拜因體育源源不斷的「彈藥」。
時至今日，拜因體育已經成爲業務橫跨中東、北非、亞太、北美、法國，提供阿、英、法、西、土六大語種，手握世界盃、歐冠、足球五大聯賽、F1、網球四大滿貫，以及橄欖球、板球等上下近百項賽事版權的環球體育巨頭。
而它的現任主席，正是納賽爾·赫萊菲（Nasser Al-Khelaifi）——巴黎聖日耳曼的老闆。
納賽爾·赫萊菲 圖源：拜因媒體集團
據稱，單是因爲順利拿下2022世界盃的主辦權，拜因體育就在卡塔爾王室的授意下額外「獎勵」了國際足聯1億美金的版權費。
拜因的核心業務區域，是中東和北非，其中包括沙特。而本文開頭提到的「海灣大封鎖」，主導者也是沙特。
在2017年大封鎖發動前，以沙特爲首的海灣合作委員會，就曾向卡塔爾發出一份帶有13項條件的最後通牒。其中，「關停半島電視臺」就是最核心的要求之一。
當然，卡塔爾拒絕了。
於是，大封鎖開始了。
同時，鈔能力開始發動，拜因體育的信號在沙特全境被阻斷，衛星傳輸被攔截，沙特的球迷早上醒來，突然發現自己的電視裡多了一個免費的體育頻道。
可這個頻道，怎麼看都只是把拜因的臺標換了而已。而且，他們還如此惡趣味地給盜播臺起了一個貼臉嘲諷beIN的名字——beoutQ，be out Qatar，「卡塔爾滾粗」。
就像時任拜因體育項目總監鄧肯·沃金肖（Duncan Walkinshaw）事後所說的那樣：「這不只是政治糾葛，這是一種私人恩怨。」
是的，即使沙特政府始終否認，大家都清楚，個人或者小團體是無法執行這種規模的偷盜的，這就是國家意志在對抗。
beoutQ的負責人甚至會在非公開場合高調自誇，他們是如何通過剽竊讓全中東最大的轉播商無地自容的。
在beoutQ播出期間，拜因體育丟掉了超過35%的收入，裁掉了數百名員工，且無處伸冤。走投無路的拜因找到了英超等國際賽事方介入調停，甚至把訴狀遞到了WTO，才讓沙特在2021年最終關停了beoutQ。
此時，距離盜播開始，已有足足4年。
beoutQ的盜播業務直到2021年才終止 圖源：commsrisk
而之所以英超可以讓沙特「屈服」，恰恰是因爲彼時，PIF收購紐卡斯爾的談判正在關鍵階段。
Peace了，但不多
當卡塔爾和沙特的邦交終於恢復，拜因體育的員工一度以爲，卡塔爾爲中東帶來的世界盃不會再有什麼意外。
哪能沒有意外？
時間來到2022年，拜因體育正躊躇滿志。作爲中東北非地區的世界盃獨家轉播商，本土作戰的拜因還特意在1月份推出了自己的付費流媒體平臺TOD，希望藉機打出個滿堂彩。
轉眼世界盃開幕，沙特執政王儲薩勒曼成了球場包廂的座上賓。而沙特驚豔世界的2:1鬥殺阿根廷一戰，到場觀禮的卡塔爾君主（就是後來給梅西披黑袍的那位）甚至在賽後的歡慶中披上了沙特國旗，好一派和諧景象。
然後，TOD在沙特被「封殺」了。
或者更客觀地說，TOD在沙特「神秘地失靈了」。
「因爲超出我們掌控能力的原因，TOD在沙特阿拉伯正經歷停擺，這確實嚴重影響了我們作爲世界盃官方流媒體平臺所能提供的服務。」當沙特的TOD訂閱用戶統一收到這封郵件，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背後發生了什麼。
被放在TOD上直播的場次，就成了全沙特球迷無人知曉的「秘密」。而每當有人試圖用技術手段解鎖，就會自動彈出報錯警告：「抱歉，您瀏覽的界面違反了國家媒體部門的有關規定。」
這次，沙特官方和拜因體育「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圖源：Foot Mercato
總之，沙特對於拜因體育的情感是如此執着而複雜，他們曾經想用盜播來打倒它，後來又想用禁播來羞辱它，而當發現都做不到之後，他們想用收買來控制它。
即使放眼全球，你恐怕也很難看到一個國家會像這樣使用各種手段針對一個媒體、尤其是一個體育媒體。
當然，我們都知道，拜因體育只不過是個靶子。沙特所指的，就是「不那麼聽話」的卡塔爾。
畢竟，在找到油氣田之前靠捕撈珍珠過活的卡塔爾，曾想併入阿聯酋卻遭到白眼的卡塔爾，內政外交準則一度是「沙特指東、不敢往西」的卡塔爾，已經在沙特眼皮子底下通過對石油財富的再利用，成爲了中東地區舉重輕足的「微型超級國家」。
在阿拉伯國家重塑全球影響力和話語權的歷史進程中，沙特發現，自己已經被卡塔爾落下了太多。
話事人之爭
近些年來接連不斷的國際新聞，讓大家對中東的局勢有了一個大概的瞭解。不難看出，同文同種的阿拉伯白袍子們，在內部也存在着某種曖昧的競爭關係。
據國際政治關係青年研究學者王驍介紹，統治這些國家的各個酋長家族，對於誰來做整個海灣阿拉伯世界的「話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所以我們可以發現，從體育投資的先行者卡塔爾，到把「土豪」理念發揚光大的阿聯酋，再到後來居上的沙特，走出的其實都是高度雷同的路徑：籤贊助、玩足球、辦比賽、推城市……甚至連這「御三家」的國家轉型總體規劃都是相互復刻的，通通叫「願景2030（Vision 2030）」——阿聯酋還爲阿布扎比和迪拜分別做了一份。
海灣國家紛紛把目光瞄準2030 圖源：Leaders MENA
然而，航司可以設置、球隊可以收購、比賽可以邀請、城市可以建設，但國家體量最大的沙特卻發現，在話語權與影響力的爭奪上，自己就是始終缺一樣最「趁手的兵器」——媒體。
要知道，卡塔爾坐擁深諳西方敘事邏輯的半島電視臺，可2022年世界盃依然被西方媒體針對「勞工人權」和「環境保護」問題噴了個狗血淋頭。
沒有媒體的幫襯，沙特想花錢玩體育都玩得畏手畏腳——投資紐卡斯爾收穫漫天質疑，買足球明星被嘲人傻錢多，自建賽事成了「破壞秩序」，拿主辦權就是「私相授受」。
而沙特，連還嘴的渠道都沒有。
所以沙特對於拜因體育的覬覦，順理成章。
沙特重金砸出的LIV高爾夫賽與傳統勢力糾紛不斷 圖源：波士頓環球報
巴以衝突帶來的外部壓力，也許會讓白袍鉅富們暫時擱置內部的暗流，而卡塔爾也確實在完成世界盃之後對體育投資表達出了稍稍的冷靜之感——看看多年來首次沒有巨星的大巴黎吧。
但角力不會停止。
阿聯酋雙城依舊醉心於成爲NBA、UFC、F1、歐洲足球等常年性賽事的穩定一站；
卡塔爾在拿下2027年男籃世界盃和2030年亞運會後，正準備畢其功於一役衝刺2036年奧運會。德國媒體最新消息顯示，卡塔爾方面已經購入了F1奧迪車隊的大多數股權，奧迪四環背後，已是卡塔爾的珊瑚紅；
而「大哥」沙特，從2025年首屆電競奧運會開始，即將進入史詩級的體育週期：2027年亞洲盃、2029年沙漠中的亞冬會，以及在2034年一炮雙響，打出亞運會+世界盃的無敵組合拳。
所以，當我們列出這份時間表，反而不用再替拜因體育夾在兩國中間的處境杞人憂天，不管背靠的是卡塔爾還是沙特，拜因體育在未來十年已經註定業務爆棚、高枕無憂。
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
※ 文章封面圖片來源：icon spo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