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戒嚴鬧劇的背後　從尹錫悅的內憂外患看「政治素人」

▲各國政治素人。（合成圖／路透、記者林敬旻攝）

● 汐澪／政治學者、香格里拉對話會觀察員

時隔45年後，韓國的再次戒嚴遠不如曾經那場「首爾之春」來的轟轟烈烈。短短六個小時，尹錫悅就倉促收場，宛如一場政治鬧劇。在社羣媒體上，諸多玩笑都形容這位韓國總統「衝冠一怒爲紅顏」，不讓國會通過限制總統夫人的法案，纔出此下策。但更多的人還是認爲，如今「朝小野大」已成定局，而尹錫悅難以對付在野力量的步步緊逼，才選擇政治豪賭。

不過歸根究底，如果審視韓國如今的政局現狀，內憂外患之下才是尹錫悅唐突宣佈戒嚴，想要在山窮水盡之際，不顧後果般絕地反擊的本質原因。畢竟在他之前，無論是文在寅，朴槿惠，還是李明博或多或少都在不同的國政層面上取得了成就，但尹錫悅卻沒有這麼樂觀。

此外，這場首爾政壇風暴，也爲我們帶來了一個嚴肅的問題，即近年來在世界各國興起的「政治素人」，到底能不能爲政治發展帶來新的契機？

內政之憂

2022年韓國總統大選時，那些支持尹錫悅並使其以微弱優勢當選的選民，肯定希望這位新領導者能夠讓韓國政壇煥然一新，帶來發展機遇，並重啓國家繁榮。然而，現實的推進很快就打破了他們的幻想。

就國內經濟面來說，尹錫悅的答卷基本上是不合格。上臺之初，韓國正面臨「高物價」，「高利率」，「高匯率」的多重經濟隱患。雖然尹錫悅提出了「經濟即安保，安保即經濟」的所謂「經濟安保」概念，並許諾對半導體，電池和人工智慧等產業加大扶持力度，透過最小化政府的介入方式開展全方位改革，發揮民間能動性，推動經濟發展。

但很顯然這一系列措施並沒有取得良好效果。以至於兩年後，民衆收入持續下滑，就業與出口問題難以解決，菜價保障及供應頻遭挑戰，已成爲尹當局的重要標籤。

而經濟方面的乏善可陳，又映襯出其改革產業政策上的捉襟見肘。韓國政府在今年2月公佈醫學院擴大計劃後，大批醫生罷工，學生罷課，醫學院教授辭職，已經造成了國家醫療體系的癱瘓。尹錫悅雖然多次「裝模作樣」的道歉，卻不願意傾聽民衆的聲音來修改政策，而是「綁架」相關醫療界人士，強調擴招方案是專家們合理評估並充分討論後的結果。

所以根據韓聯社報道，大韓醫師協會當時就認爲，尹錫悅的演講內容與政府先前所發表的觀點毫無區別，令人失望。這些措施不僅未能消除矛盾，也將矛盾轉移到了醫療界。

同時，尹錫悅的夫人金建希也爲他的執政道路埋下隱患。金建希不僅在尹錫悅當選總統後在首爾政壇高調出鏡，而且其家族長期捲入各種黑金政治與不法事件，已是甚囂塵上。今年11月，一位名叫明泰均的政治掮客，便曬出與金建希的對話截圖，以及跟尹錫悅本人的通話錄音，曝光了金建希諸多「干政言行」，還使得尹錫悅和他的心腹波及其中。

該情況的的出現，不僅造成了尹政府嚴重的信任危機，也使得執政黨內部發生了分裂，不少議員甚至選擇與他們的總統割席。

而在韓國的歷史上，「政商勾結」，「旋轉門」與「政治操縱」等問題屢禁不止，早已成爲了令民衆們厭惡且唾棄的紅線。雖然這些問題難以一時被根除，但只要被坐實，對任何一位政治工作者來說都是滅頂之災。前總統李明博與三星集團之間不清不楚的關係，朴槿惠閨蜜崔順實的干政醜聞，都直接或間接的摧毀了他們的政治生涯，併成爲引發牢獄之災的導火線。而尹錫悅和他的家人同樣犯此大忌，面臨的危機可想而知。

因此，一連串內政之憂，民怨怒火，使得尹當局的執政道路步履維艱也在情理之中。戒嚴爆發前，韓國民調機構Realmeter便發佈了一份調查結果顯示，韓國總統尹錫悅施政好評率爲25.8%，差評率高達71.3%，就是宣佈其已然不適格任此大位。

▼ 南韓總統尹錫悅爲戒嚴鞠躬道歉。（圖／路透）

外交之患

令人遺憾的是，內政的一塌糊塗並沒有換得尹錫悅在外交上的精彩表現。韓國既位於半島，又處於亞太，這導致該國地緣形式微妙，緊張且複雜。因此，外交的艱鉅性是歷屆韓國政府的重點，也是執政成績單的重要組成部分。

而尹錫悅上臺後，不僅缺乏在國際舞臺上縱橫捭闔，同時也不斷消耗民衆對政府的外交信心。

首先在北韓問題上，雖然金正恩自2012年上臺後，對外部問題的表態都相當強硬，但幾乎很少見到南韓軍人死於北韓的攻擊。即使是2020年炸掉開城工業地區的「南北共同聯絡事務所」，也僅僅停留在強硬的政治宣誓之上，而非顯著的軍事衝突。

換句話說，金正恩的策略就是透過政治動作使得局勢發展不至於失控於平壤的預期之外，也不會遭到周邊國家以及美國對半島的過度施壓。

但在尹錫悅成爲韓國總統後，這一局勢似乎發生了微妙變化。北韓不僅從去年開始逐步取消對南韓機構，宣佈雙方是「敵國關係」。近期，北韓也永久切斷了通往南韓的公路和鐵路，並加強邊境防禦設施，建造軍事要塞。甚至屯兵百萬準備南下，使得半島局勢陡然升溫。

只是，關係的緊張，尹錫悅卻沒有做出任何有效的外交行爲來緩解，反倒是下達「火力待命」，增大雙方衝突一觸即發的可能性。

同時在如何應對朝鮮挑釁的議題上，尹當局自執政以來也是倉皇失措，漏洞百出。例如2022年12月26日，5架北韓無人機突然飛入韓國領空，並進行了數小時偵查。然而，韓國武裝部隊既沒有即時發現，也未能擊落這些無人機。不得已，尹錫悅只能在宣傳攻勢上強調如果北韓未來再有入侵者，將派遣韓國無人機進行報復來掩蓋他顏面丟盡的尷尬。

其次在對日問題上，尹錫悅也沒能改變從2018年開始，雙方關係出現裂痕的困境。由於歷史原因，韓國與日本在二戰問題上從未和解。雖然這些伴隨着1965年《日韓基本條約》的簽訂，漸漸被政治，經濟與安全議題所取代。尤其是從1965年兩國關係正常化到1980年代末，日本的金融與科技發展不斷支撐着韓國國力的快速成長，使得雙方關係達到了一個蜜月期。

但近年來，日韓經濟出現的不平衡和脫鉤趨勢，以及美國在亞太地區難以更好的凝聚盟友，使得日韓之間的衝突開始凸顯。2018年10月，韓國最高法院就裁定日本入侵期間遭受強迫勞動的受害者有權向涉案日本公司尋求個人賠償（主要是新日本製鐵和三菱重工）。

日方卻認爲所有索賠已透過1965年簽訂的條約以及之後日本向韓國提供的5億多美元貸款和贈款全部解決。得知這一消息的韓國民衆怒火中燒，不斷開展集會，示威，遊行等政治運動，而雙方政府有關部門也互相加強出口管制，甚至將對方的企業移除「白名單」。

這一情況延續到尹錫悅上臺前仍未得到改善。

▼近年來，日韓經濟出現的不平衡和脫鉤趨勢，以及美國在亞太地區難以更好的凝聚盟友，使得日韓之間的衝突開始凸顯。（圖／達志影像／美聯社）

當然他確實有意重塑與日本之間的關係，但問題在於沒有制定良好且有序的政策推動，更多的是停留在媒體的宣傳和口頭的誓言。例如尹錫悅在韓國紀念「光復節」這一重要節日時，便少見的沒有提及日本的戰時罪行。同時，根據《南華早報》披露，尹錫悅的安全事務顧問金泰孝聲稱「硬逼沒有道歉意圖的日本道歉只是徒勞」。

這一行爲，不僅讓在野力量指責尹錫悅是「親日叛徒」，也讓民間人士抗議不斷。換句話說，就改善韓日關係上，尹錫悅個人雖然期待且迫切，但缺乏內部溝通，也未擁有明晰的外交策略，更沒有和民間輿論達成共識。這造成了韓國如今執政者對日友好，在野與社會力量卻對日強硬的脫節狀態，以至於日韓安全同盟依舊緊張。

最後，尹錫悅與美國雖然交好，並稱美國是唯一盟友，甚至還爲此大力批評中國，使得中方相當不悅，將他列爲非「友中」對象，然而尹錫悅卻未能實質從白宮那裡得到韓國一直以來希望得到的利益。

事實上，韓國這幾年在飛彈防禦系統，衛星偵查，網路攻擊，無人機，戰場機器人等技術上都有極大投入，不僅發展迅猛，而且一躍成爲全球重要的武器出口國之一。但這些軍事能力的拓展，卻無法掩蓋其對取得核子技術一事依舊面臨層層阻礙的困境。

自2003年以來，韓國便一直尋求發展核子推進技術，多屆韓國總統候選人於競選期間都在承諾修改與美國之間的核協議。但是，華盛頓總是以不擴散爲由拒絕與首爾分享核推進技術，並阻止該國獲得爲潛艇提供燃料所需的鈾濃縮能力。即使在尹錫悅執政期間，自認爲與美國關係良好，卻依舊沒有使得拜登政府在覈子技術方面與韓方有實質進展。

所以整體而言，在外交問題上，如今的韓國並沒有遊刃有餘的周旋於相關國家，也沒有在亞太局勢上確定有力的地位。因此，尹錫悅的外交成績自然缺乏任何能夠被稱之爲政治資本的重要成功。

▼尹錫悅的外交成績自然缺乏任何能夠被稱之爲政治資本的重要成功。（圖／路透）

政治素人　是推動政治發展的出路嗎？

近十來年，世界各國都颳起了一陣政治素人旋風。美國的川普，烏克蘭的澤倫斯基，臺灣的柯文哲，韓國的尹錫悅等等都是依靠政治素人在政壇上取得了一席之地。

政治素人本身是選民對於「政治想像」的一種投射，是希望候選人能跳出傳統政治秩序，帶來政治新穎與政治變革能力的願景。

2019年烏克蘭總統大選中，身爲喜劇演員的澤倫斯基能夠擊敗波洛申科，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政治素人引發的政治想像力。波洛申科自2005年進入烏克蘭國家安全與國防事務委員會開始，數十年間在烏政壇合縱連橫，其政策傾向，執政風格與政治表現，早已廣爲人知。

何況他曾爲烏克蘭總統，所以對於選民來說，波洛申科如果繼續當選，其政治道路與領導模式，基本都可以從過往的經歷中總結並進行預測，不會有太大改變，也不會給人們帶來多麼大的新意與期待。

但澤倫斯基卻不同。他本身並不是政界人士，而是以演員的「圈外」身分進入「圈內」。對大衆而言，他就遠比波洛申科擁有更多的想像空間。畢竟，作爲一位與政壇沾染不深的角色，自然不會被過往的政治秩序所束縛。這使得選民會想像於澤倫斯基如果當選，或許就會擁有不同於傳統政客的政治表現，會提出新的政策想法，甚至打破那些墨守成規，死氣沉沉的政壇現狀，換句話說就是爲政治局勢的改變創造了可能性。

▼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圖／路透）

柯文哲也擁有類似的情況。2014年競選臺北市長時，他高喊「推倒藍綠高牆」，相較於連勝文政治世家背景，藍營執政包袱，選民自然會更加青睞和信任柯有不同於傳統政客的表現，帶來「科學」，「理性」，「務實」。同理，我們也可以以此看待檢察官出身的尹錫悅。他的當選，本身代表着民衆對傳統菁英制度的不滿，被寄予一種挑戰政治菁英的期望。

但問題在於，政治不僅關聯鬥爭，還有技術性，方法性，既是一門藝術，也是一門科學。而政治素人往往缺乏對這些能力的掌握。筆者近期在《聯合報》上撰文就提到類似看法，即政治素人普遍缺乏執政歷練，缺乏政治經驗，甚至在政治鬥爭上略顯稚嫩，對國際關係的認知也存在偏差，很難在波詭雲譎的博弈凸顯戰略眼光。同時，政治素人從政後極易受到曾經從事的工作影響。爲此他們生硬帶入相關技能來處理複雜政治議題，將會導致一系列問題。

▼柯文哲。（圖／記者湯興漢攝）

尹錫悅執政後的一系列狀況都在凸顯他對於這種政治經驗，政治技能和政治知識的缺乏。例如，上文提到醫療改革時，尹錫悅並未及時聽取民意，而一意孤行與民衆對立，不斷地消耗支持力量，以自己當檢察官時的強硬姿態對待政策議題，恰恰犯得就是選舉體制下領導者的大忌。更不要說，尹錫悅由於缺乏協調「朝小野大」局面的能力，將內部鬥爭上升到突然戒嚴這種荒腔走板的行爲。

因此政治素人在賦予選民一個期待的同時，也有可能對政治局勢埋下另一個隱憂，這是值得我們深思的關鍵問題。

但無論怎麼說，經此一役，尹錫悅政府乃至執政黨國民力量都有可能遭遇巨大的滑鐵盧。韓國反對黨領袖李在明就認爲「尹錫悅背叛了人民。他非法宣佈緊急戒嚴是無效的。從這一刻起，尹錫悅已不再是韓國總統」。

只是，在法理上，尹錫悅或許還是韓國總統，起碼現在還是。然而，在政治生命上，他早已下臺，且不復存在了。

▼尹錫悅執政後的一系列狀況都在凸顯他對於這種政治經驗，政治技能和政治知識的缺乏。（圖／路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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