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血肉真實的電影,有多難得?

通常想要兼顧商業性和藝術性的電影很容易落入兩邊都不靠的尷尬境地,但《老槍》在兩者間找準了平衡。

它以人物刻畫爲核心驅動敘事,同時利用人物的掙扎和慾望構建強情節式的矛盾衝突。

隨着道德困境的累積,人物的靈魂搏殺升至沸點,催化了矛盾的總爆發,造就了結尾高潮戲的強戲劇張力和悲劇力量。

《老槍》能達成商業性與藝術性的水乳交融,源於兩個優點——真實的年代感和紮實的人物刻畫。

影片的故事雖然發生在一個虛構的東北城市,但美術設計、人物狀態、色彩質感都散發出原汁原味的1980-1990年代衰敗工業小城氣息。

這種年代感不只見於日常工作和生活段落,也見於犯罪戲。 主創參考了故事發生時期的大量罪案資料,工廠衰敗,拖欠工資,腐敗橫生,工人陷入困境,在絕望中鋌而走險成爲匪徒,類似的案件在1980-1990年代的中國大陸時有發生。當時的槍支管理尚未成熟,人們的法治意識也遠不如現在,故持槍殺人犯罪並不罕見。

《老槍》憑藉一絲不苟的年代還原,構建出真實罪案改編的質感。這也是爲什麼片中的悍匪和槍戰戲即使高度接近類型片,卻仍跟影片整體的寫實調性融爲一體。

相比搶劫殺人,《老槍》中濫用職權、小偷小摸的犯罪散發出更濃郁的日常氣息。上至廠長,下至保衛科和普通工人,都利用職務之便違法違規,撈取利益。

無論是工廠領導層爲了掩蓋自己的違法行爲而編造謊言,還是保衛科對盜竊者網開一面以換取賄賂,亦或普通工人的偷雞摸狗,既是特定年代的特定行爲,又代表了中國社會從古至今普遍存在的犯罪模式。

大多數在中國內地成長生活的人,怕是都能對影片主人公顧學兵遭遇的道德困境感同身受。面對官僚體系的腐敗和經濟大局的壓力,個人的良知和道德準則脆弱不堪,這是多少成年人經歷過的挫折?

與年代的真實感相似,《老槍》的人物刻畫也力求忠於生活。片中沒有任何一名角色顯出刻意美化的痕跡。主人公顧學兵是專業射擊運動員出身,在槍戰戲中也展現了射擊技能,同時他秉性正直,面對違法行爲拒絕同流合污,這所有元素都賦予其孤膽戰士般的類型片英雄色彩。

然而在具體塑造中,影片致力於凸顯顧學兵的普通人氣質。因傷退役是他一生的遺憾,也讓他時刻揹負着失敗者的自我懷疑。表面上他恪守道德原則,與同事和領導的犯罪行爲做對抗,但他也質疑自己過於固執,自以爲的正直只能給身邊人帶來傷害。

相比英雄式的高尚情懷,個人慾望纔是推動顧學兵內心變化的引擎。他自始至終的核心追求是在射擊生涯崩塌後找回生活意義,而非成爲道德良知的捍衛者。正直更像是藏在他骨子裡的本性,而非用理性堅守的原則。當他遭遇上級的壓力和現實的無奈時,自我懷疑也迎來爆發,此前的正直信念快速崩塌,妥協讓步成爲順理成章的選擇。

他最後時刻舉槍對悍匪射擊,雖是英雄式的行爲,但沒有英雄式的動機。他是個自我救贖、重塑尊嚴的普通人,而非殉道的英雄。

少年耿曉軍與顧學兵的關係表面看亦兄亦父,但實際兩人都經歷着尋找自我身份的創痛。

當耿曉軍目睹顧學軍被迫對領導妥協,他認識到世界的灰色和道德的侷限,原本熱血方剛的理想主義被社會馴化,這是絕大多數少年都必然要經歷的成人禮。

理想主義的陷落也是影片的核心表達。顧學兵的同事兼密友老田、工廠經理和廠長雖然都是犯罪者,但卻不能歸爲反派,而是真實存在於社會中的人。他們的灰色和惡念代表了這個世界的主色調,每個如顧學兵一樣的人最終的結局多是拋棄原則、順應大勢。每個如耿曉軍一樣的少年也多要跳入灰色的染缸,適應社會的叢林法則。

拒絕美化角色,力求凸顯道德複雜性,勾勒出社會的灰色本質,再加上嚴謹求真的年代還原,《老槍》由此去除了近些年中國內地電影的最大痼疾——懸浮感。

影片的情感表達也重在用豐富的留白和潛臺詞傳遞出細膩剋制的力量,避免過度渲染。即使結尾處的情感爆發時刻,也保持了臺詞的精簡和配樂的低調,更多依靠剪輯的張力和人物的眼神動作營造出無聲的悲劇力量。

得益於上述優點,觀看《老槍》的過程遍佈着似曾相識的人物形象和生活氣息,鮮少有虛假跳脫之感,即使悍匪和槍戰等犯罪類型片元素也不失真實底色。

道德困境中的屈服賦予孤膽英雄式的主人公超越常規犯罪類型片的可信度,理想主義在叢林社會法則壓迫下的陷落也是人類世界普遍存在的無奈。

《老槍》是一部年代寫實電影,卻也展現出超越年代的普世共鳴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