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自我的勇氣,是最絢麗的人性光芒

◎史會元

如果遵循別人的期待,就可以逃脫死刑、成爲萬千偶像、獲得甜美愛情,你會怎樣做?

這不是容易回答的問題。亞瑟的選擇是“做自己,哪怕只有一回”。

最近在國內公映的電影《小丑2:雙重妄想》就講述了這樣一個被社會邊緣的“工具人”打破命運詛咒、重新找尋自我的故事。

被投射的符號,沒人在乎的人

獄警說:“給我講個笑話,我就給你一支菸。”亞瑟是獄警們的消遣對象,以便打發無聊的執勤時間。辯護律師說:“按我說的思路去辯護,把謀殺罪責推給小丑人格,我就幫你脫罪。”亞瑟是律師重構謀殺案的傳聲筒,以便用一個新故事說服陪審團。小丑女莉對亞瑟說:“做回小丑,我們一起建一座山,我就讓你成爲山巔的王。”亞瑟是小丑女用謊言塑造和操控的提線木偶,以便滿足自己成爲造神者的慾望。圍觀人羣說:“帶領我們打碎這個世界,把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精英們統統炸掉。”亞瑟是引爆人羣匿名發泄不滿的象徵符號。

但是,“沒人在乎亞瑟”,這是電影反覆強調的主題。亞瑟本人有什麼感受,他在想什麼,他在怎樣的情景下開槍殺人,壓抑、怯懦的亞瑟爲何同時是酣暢、暴力的小丑……沒有人在意這些,沒有。所有人都只想在亞瑟身上投射自己的慾望。

小丑,亞瑟的“陰影”

那麼,亞瑟想要什麼?

回顧《小丑》(2019)第一部的故事,從母親的操控中掙脫,是亞瑟的核心動機。亞瑟從小被母親虐待和欺騙,他在承受痛苦的同時,還要被迫用笑容壓抑自己的憤怒和恐懼。這嚴重的心理創傷,導致亞瑟一緊張就會失控狂笑,彷彿受到悲慘命運的詛咒。而當他成爲小丑,才能打破這種詛咒,不僅用暴力殺死施虐者,還用酣暢的舞蹈解除壓抑,正是小丑解救了亞瑟。

然而,在第二部的故事中,小丑卻成爲亞瑟的“陰影”。在動畫序幕中,“陰影”將“我”鎖進衣櫃,接管表演,槍殺主持人後嫁禍給“我”,導致“我”被關進精神病院。這裡的“陰影”,很可能來自榮格的心理學理論。“陰影”是指人格的最內層、最黑暗的部分,包含着人所不被社會接受的、本能的衝動和慾望,如攻擊性、權力慾、性慾等。“陰影”是動物性和本能慾望的表達,因此常常被壓抑,因爲它與社會道德和價值觀相沖突,但“陰影”同時也是生命力和創造力的核心來源。唯有認識和整合陰影,一個人才能獲得更大的力量和完整的人格。

回到《小丑2》的電影本身,“我”如何與我的“陰影”整合,構成了主人公亞瑟的人物弧光。

被關進精神病院的亞瑟,沉默、瘦骨嶙峋、逆來順受,全無小丑的風采,麻木地等待庭審。而遭受獄警的羞辱和虐待後,亞瑟內心的憤怒和反抗慾望再次被激發,小丑被喚醒。辯護律師要求亞瑟堅稱罪行是小丑人格犯下的,這對亞瑟來說,是在試圖將他自己與陰影剝離。與此相反,小丑女的愛意和煽動以及公衆對小丑的期待,則在引誘小丑再度現身。

面對庭審,亞瑟選擇炒掉律師,爲自己辯護,並以紅脣白臉的小丑形象出庭,因爲唯有陰影能賦予他力量和反抗的勇氣。他火力全開、激情抗辯,終於在謝幕演出中成爲偉大的戲劇演員,正如他此前一直夢想的那樣。

正當觀衆以爲電影要以爽劇結束時,劇情卻急轉直下。侏儒帕德斯先生告訴亞瑟,“只有你不曾嘲笑我。”請注意,這是整部電影中,亞瑟唯一被人關懷和認可的一幕。這是亞瑟人生中接收到的唯一一縷人性之光。也許,就憑這人性的微光,亞瑟摘下了小丑面具,以自己的身份接受審判、承擔罪責。這個決定意味着亞瑟不僅要面對死刑審判,還將失去衆人的崇拜以及小丑女的愛,並且會讓小丑謝幕演出的高潮成爲“啞炮”。

那麼,亞瑟到底想要什麼?亞瑟想要感受自己真實的存在。這一刻,他找到了自己,給出了區別於律師和小丑女爲他設定的答案,他終於走出了母親給他的詛咒——“你的降生就是爲了給世人帶來歡樂。”

監獄、法庭和歌舞的表達

除了故事,不得不提的是這部電影敘事的獨特。

這部電影中頻繁插入的歌舞引起了衆多觀衆的不滿,這也導致其在豆瓣的評分一路下滑,並呈現出兩極化的局面。在傳統電影中,敘事通常以線性的方式展開,情節的推進和人物的構建主要通過對話、動作和場景的轉換來實現。而歌舞的插入往往會打破這種敘事節奏,使觀衆感到突兀。這種不連貫的觀影體驗導致很多觀衆直接給出差評。

然而,在我看來,歌舞在這部電影中具有不可替代的意義,那是亞瑟內心世界最有力的表達方式。

這部電影主要由三個場景支撐起來,分別是監獄、法庭和歌舞舞臺。如果說監獄場景囚禁着“我”,法庭場景揮灑着“陰影”,那麼歌舞場景充滿着“我”和“陰影”之間的矛盾和拉扯。

監獄是亞瑟所在的現實環境,潮溼、逼仄、孤立。監獄中的亞瑟被侮辱、被毒打,卻沒多少臺詞,幾乎是失語的,只有失控的笑聲在迴盪,而這笑聲背後卻蘊含着無盡的痛苦和絕望。然而,監獄不僅是一處實體空間,還象徵着亞瑟現實的人生縮影,他深陷命運的囚禁,無法抵禦,也無法逃脫。

法庭則是小丑的戰場和舞臺,明亮、寬闊、擠滿觀衆。小丑在法庭上言辭犀利、挑釁法官、藐視陪審團,他在這裡揮灑力量,將自己內心的憤怒毫無保留地釋放出來。法庭象徵着權威的價值觀,正承受着本能力量的衝擊。

歌舞呈現了亞瑟的幻想世界,這個場景充滿了浪漫與夢幻的色彩,但也空蕩和孤寂,與監獄的殘酷和法庭的受人矚目形成鮮明對比。在歌舞中,亞瑟可以暫時逃離現實的痛苦,尋找內心的溫暖和安寧;同時,他通過歌舞與小丑女建立共鳴,表達愛、尋求愛,並藉由愛意整合自我與陰影。

但幻想終究是幻想,歌舞無法進入現實場景。當亞瑟逃出法庭,在樓梯處與小丑女相遇時,他哀求着對小丑女說“別唱了,跟我說話”,卻是徒勞。亞瑟註定是無法與小丑女對話的。

《小丑2》以獨特的敘事方式,展現了一個真實的邊緣人在社會中痛苦掙扎、自我追尋的故事。電影中的主角亞瑟雖非傳統的超級英雄,卻有着超凡的勇氣。這份勇氣,不是迎合圍觀者的期待,引領他們宣泄憤怒,而是在無人在乎的絕境中,勇敢地面對自己的內心,與內心中的“陰影”和解,打破命運的詛咒,努力尋找最真實的自我。

也許,這份找尋自我的勇氣纔是最絢麗的人性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