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利亞“12日驚變”背後:俄羅斯爲何不幫阿薩德了?
短短12天,敘利亞“變天”。
作爲阿薩德政權的關鍵支持者和中東地區博弈中的重要力量,俄羅斯在此次敘利亞政局劇變中的角色也引發關注。據央視新聞報道,當地時間12月12日,俄外交部副部長博格丹諾夫表示,俄已與敘利亞武裝組織“解放敘利亞”聯盟(又譯“沙姆解放組織”)政治委員會建立了直接接觸。據外媒12日披露,俄已接近與敘新領導層達成協議,以保留俄在敘的赫邁米姆空軍基地及塔爾圖斯海軍基地。
美國大西洋理事會非常任高級研究員、美國喬治梅森大學沙爾政策與政府學院教授馬克·卡茨(Mark N. Katz)告訴澎湃新聞,阿薩德倒臺影響俄在中東及非洲的戰略佈局,但俄永遠不會離開中東博弈棋局。如今,保持與沙特、阿聯酋和卡塔爾等國的良好關係對俄價值可能遠大於阿薩德政權。
2011年利比亞內戰改變了俄對安全局勢的判斷,從2015年介入敘利亞內戰起,俄對阿薩德政權進行了近10年的投入和支持,但隨着局勢的不斷演變,俄的戰略判斷也在轉變。阿拉伯學術與政策研究中心(Arab Center for Research and Policy Studies)政治學研究中心主任馬爾萬·卡巴蘭(Marwan Kabalan)也向澎湃新聞表示:“我認爲,俄得出的結論是,阿薩德的軍隊已經失去了戰鬥意志。”
據新華社報道,俄羅斯外交部發言人扎哈羅娃11日表示,俄方真誠希望敘利亞人民能夠戰勝新挑戰、克服困難。俄方支持維護敘主權、統一和領土完整,支持敘利亞儘快推進包容性政治進程,支持敘人民根據聯合國安理會第2254號決議進行廣泛的民族對話。
這是12月12日在敘利亞大馬士革市郊拍攝的以軍空襲後冒出的濃煙(圖/新華社)
時移世易,順勢而爲?
12月11日,俄總統發言人佩斯科夫在迴應俄烏衝突是否削弱了俄在中東影響力時表示,敘局勢穩定後,由阿薩德政府負責該國發展,但“這導致瞭如今的局面,現在有必要從當地現實出發”,俄將繼續與中東所有國家保持對話。
2011年敘利亞內戰爆發後,俄並未立即出兵。同年利比亞戰爭爆發、卡扎菲政權倒臺,加之西方不斷向敘反對派提供援助,令俄愈發擔憂西方將在敘複製“利比亞模式”。極端組織“伊斯蘭國”的崛起也增加了俄對安全局勢的擔憂。2014年烏克蘭危機爆發後,面對外交困局與經濟衰退的俄還需要開闢新的角力場,獲得與西方博弈的新籌碼。
2015年9月,俄應巴沙爾·阿薩德要求軍事介入敘利亞,半年後宣佈基本實現目標,此後仍在敘保留一定軍事存在,包括俄在敘海空軍基地及瓦格納僱傭兵等軍事人員。這場冷戰後俄在蘇聯加盟共和國領土外發起的首次重大軍事行動,被俄知名學者費奧多爾·盧基揚諾夫稱爲“後蘇聯時代的結束”,不僅存有反恐等安全因素考量,更是表明俄仍有能力影響世界主要進程。
《莫斯科時報》稱,在敘內戰最激烈的2015-2016年,俄在敘軍事成本約爲每年15-30億美元。至於對阿薩德政府的經濟支持,俄未公佈相關數據。但據世界銀行估計,截至2022年,敘政府欠俄約5.25億美元。
如今,中東不再是俄首要關切。有評估認爲,自俄烏衝突爆發以來,俄在敘駐軍人數已自敘內戰高峰期的數萬名降至約7500人。卡茨告訴澎湃新聞,中東對俄來說依然重要,但烏克蘭戰爭的需求削弱了俄在中東使用武力的能力。
今年12月7日,俄空軍還曾對敘反政府武裝的陣地進行空襲。僅僅一天後,敘反對派便宣佈推翻阿薩德政權,而反對派同意保證俄在敘軍事基地及外交使團安全。
當地時間2024年12月5日,赫爾鬆地區,俄羅斯軍人正在執行戰鬥任務,使用122毫米D-30榴彈炮(圖/視覺中國)
俄外交部8日發表聲明稱,經與敘利亞境內武裝衝突各方談判並指示和平移交權力後,阿薩德決定辭去總統職務並離開敘利亞,俄方未參與上述談判。克宮隨後證實普京親自做出爲阿薩德提供政治庇護的決定,但稱普京暫無計劃與之會面,並強調辭職是阿薩德的個人決定。
敘利亞驚變前夜,天空新聞阿拉伯語頻道12月6日援引知情人士的話報道,阿薩德已被告知“俄干預將有限”,因爲俄目前有“其他優先事項”。彭博社11日報道則援引消息人士的話稱,俄確信阿薩德將在與反政府武裝的戰鬥中失敗後,俄情報人員隨即以此爲理由勸說阿薩德逃離敘利亞,並承諾爲其提供安全通道。最終,阿薩德通過俄在敘空軍基地離境,俄方關閉了飛機應答器以避免被追蹤,普京已要求情報部門解釋爲何沒有及時發現對阿薩德政權的威脅。
有俄官員向《莫斯科時報》透露,阿薩德離敘前局勢已十分危急。“俄外交官和情報部門接到命令,要求迅速適應局勢,努力參與對話,開始與新當局建立關係。”
與此同時,俄對敘反對派的稱呼也開始發生變化。12月8日前,俄官方多將“沙姆解放組織”等武裝組織稱爲“恐怖分子”或“激進分子”。8日,這一稱呼變爲“反對派”。佩斯科夫9日稱,俄計劃在局勢穩定後與敘“新政府”討論俄在敘軍事部署問題。
據新華社報道,敘利亞問題阿斯塔納會談敘反對派武裝代表團團長艾哈邁德·托馬9日對俄媒表示,俄羅斯對近期爆發的戰事採取積極態度並未介入衝突。敘反對派希望與“包括俄羅斯在內的所有方面”建立正常關係。“如果合作關係建立在相互尊重原則之上,與俄合作並無任何障礙。”
另據新華社報道,莫斯科當地時間9日中午,敘利亞駐俄使館已在館內升起代表敘利亞反對派的旗幟,即綠、白、黑三色三星旗幟。一名使館代表當日向塔斯社表示,“敘利亞使館今日開館,將在新的旗幟下正常工作”。
這是12月11日在大馬士革拍攝的敘利亞中央銀行大樓外景(圖/新華社)
俄重點關切在敘軍事基地命運
俄烏衝突爆發以來,俄在減少軍事存在的同時將重點轉向敘政治進程,於2022年12月促成土敘兩國防長近11年來的首次會晤,但由於阿薩德堅持要求土自敘撤軍作爲關係正常化前提,兩國總統未能實現直接會面。
英國曆史學家、倫敦大學學院斯拉夫東歐研究學院名譽教授、英國皇家聯合軍種國防研究所專家馬克·加萊奧蒂(Mark Galeotti)向澎湃新聞表示,俄軍已在2015-2019年間擊退了反政府武裝進攻,爲阿薩德贏得時間,後者卻未能趁此機會與至少部分反對派達成某種和平協議、加強政府軍隊建設。
敘利亞政局“變天”後,俄宣佈爲阿薩德及其家人提供政治庇護。據新華社12月10日援引俄新社報道,俄羅斯副外長里亞布科夫當天對美國全國廣播公司新聞臺表示,在俄羅斯獲得庇護的阿薩德現在很安全。在被問到如果國際刑事法院發出逮捕令,俄羅斯是否會交出阿薩德時,里亞布科夫說,俄羅斯不是《國際刑事法院羅馬規約》締約國。
眼下,俄關注重點已轉向在敘軍事基地。位於敘首都大馬士革西北160公里處的塔爾圖斯海軍基地和位於拉塔基亞省的赫邁米姆空軍基地是俄向敘利亞及整個中東地區、乃至非洲投射力量的跳板。如今,兩處基地的命運將取決於俄與未來敘政府的談判結果。
加萊奧蒂表示,若俄失去塔爾圖斯海軍基地,則幾乎不可能在地中海維持海軍存在。失去赫邁米姆空軍基地,維持並擴大俄在非洲存在的可持續性將大打折扣,但阿薩德倒臺對俄全球戰略的影響不應被過分誇大,也不會對俄烏衝突產生真正的影響。俄或許能夠自敘利亞向烏調集兵力及武器,但可調動的資源有限。
曾任蘇聯國家安全委員會高級官員的薩沃斯季亞諾夫(Yevgeny Savostyanov)12月10日在接受採訪時表示,阿薩德垮臺對俄軍事及政治層面影響不大,土耳其於俄烏衝突後關閉了博斯普魯斯海峽,俄經由黑海運輸軍用物資的重要航線本已被切斷。
目前,外界對於敘利亞“變天”後俄軍事政治領域究竟受到多大沖擊仍有爭論,但各方普遍認爲,俄聲譽及海外軍事運營能力將受負面影響。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高級研究員鮑諾夫(Alexander Baunov)12月9日撰文稱,敘利亞事件凸顯了俄與全球南方國家關係中的一個主要問題,即俄對外所能提供的資源幾乎僅限於安全領域,而即便是這一“出口資源”也是有限的,比如俄顯然無法同時支撐在兩條戰線上同時行動。
這是12月10日在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拍攝的伍麥葉廣場(無人機照片)(圖/新華社)
“勝利發生在速戰速決的戰爭中”
2021年8月,美軍匆忙自阿富汗撤軍,在混亂中結束了持續近20年的軍事行動,引發地區動盪。3年後,許多分析人士認爲俄正在敘面臨相似的困境。加之以色列和土耳其的進入,中東格局甚至烏克蘭局面或許將徹底改變。
據美國戰爭研究所(ISW)評估,俄在敘軍事基地能否長期保留仍然存疑。俄未來可能會轉向利比亞,或加強蘇丹港在其物流網和戰略力量投射中的作用,但均面臨政治不確定性。
有俄外交官向《莫斯科時報》表示,敘國內各派別林立,其中一些“與莫斯科保持着密切聯繫”,距離形成真正的新政府尚有距離,“因此俄仍有發揮作用的空間”。當前並不能排除未來政府無法穩定政權的可能性。
無論如何,中東力量對比已然開始變化。俄、伊支持阿薩德受挫後,敘反對派武裝的支持者土耳其短期內似乎已成最大贏家。以色列在第四次中東戰爭後首次派出地面部隊公開進入敘領土,據新華社報道,以色列試圖利用敘利亞當前亂局對其“去軍事化”。美國對敘局勢保持相對低調,即將正式就職的當選特朗普將如何應對亂局仍是未知。
卡巴蘭認爲,敘新政府與俄就其軍事存在達成共識的可能性始終存在,但俄在敘及中東地區影響力已受影響。“俄在與美國、以色列、土耳其等地區主要力量的競爭中已漸處弱勢,未來無法再將敘作爲籌碼。以色列現在可以擺脫來自俄的壓力,可能向烏克蘭提供武器。土耳其相對於俄羅斯的地位也得到了加強,不再受到俄羅斯在北面(黑海)和南面(敘利亞)的擠壓。”
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中東研究所副所長秦天在接受央視新聞採訪時也表示,美國、以色列以及土耳其等方是從阿薩德政權的倒臺中獲利的一方,這整體上反映出了美西方與俄伊之間力量對比的重大變化。
此前,俄以之間一度密切的關係隨着俄烏衝突後俄與伊朗越走越近、巴以新一輪衝突後兩國的不同立場而日趨緊張。12月10日,有以官員《以色列時報》透露稱,隨着俄在敘地位被削弱,以方已就改變對烏立場進行討論,並向“盟國之一”提到了相關問題,但目前還在觀望特朗普政府的立場,以及俄將在敘保持何種能力。
俄土關係同樣十分微妙,歷來在黑海、高加索、中亞和中東等地區問題上存在分歧,同時保持經濟及外交領域戰略合作。阿薩德倒臺後,土或贏得更多籌碼以平衡與俄關係。美國有限電視新聞網(CNN)12月8日報道稱,俄方已請求土方協助撤離俄在敘地面部隊。
在卡茨看來,俄羅斯“永遠不會退出中東的遊戲,每當俄羅斯在中東遭遇挫折,它都會在稍後重返該地區”。“雖然阿薩德已經倒臺,伊朗、黎巴嫩真主黨和哈馬斯如今力量較弱,但俄與美國的幾個傳統盟友,尤其是沙特、阿聯酋和卡塔爾的關係仍然很好,與之保持良好關係對俄價值可能遠大於阿薩德政權。俄從與其合作中賺到了錢,並能夠將其投入與烏克蘭的戰爭,而敘利亞相比之下已經成爲累贅。阿薩德下臺後,俄羅斯與海灣國家及伊朗的經濟合作沒有理由不繼續。”
敘利亞政局突變,在俄戰略界引發諸多思考。俄戰略和技術分析中心主任普霍夫(Ruslan Pukhov)日前撰文稱,俄軍事力量不足以徹底擊敗獲得強大外部支持的阿薩德的對手,爲最大限度降低在敘成本,俄愈發注重保住搖搖欲墜、失去合法性且沒有前景的阿薩德政權,但俄軍事成就的侷限性只會鼓勵俄對手加強幹預,讓俄付出更高代價。俄烏衝突後,瓦格納僱傭兵離開、俄增援能力急劇下降,俄“不打也不走”的現狀難以維繫。
普霍夫寫道:“干預敘利亞的教訓是顯而易見的,它表明俄‘大國’戰略和海外干涉政策的巨大侷限性。另一戰略教訓在於,在當今世界,勝利只可能發生在速戰速決的戰爭中。除了耗費的資源與實現的軍事目標不成正比之外,曠日持久的戰爭還意味着戰略視角的喪失。如果能在幾天或幾周內取得勝利,卻不能在軍事和政治方面迅速將成果固定下來,那麼無論做什麼,最終都會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