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的失樂園:從死路「絕後島」到天堂「聖淘沙」

全島戒備。6月12的「川金會」,將在新加坡的聖淘沙島舉行。 圖/路透社

爲了「川金會」的到來,新加坡政府在6月5日,公告將「聖淘沙島」(Sentosa Island)及其周遭的水陸路交通渠道列爲「特別活動區域」;而峰會的預定地點「嘉佩樂酒店」(Capella Hotel),則連同島上的聖淘沙名勝世界(Resorts World Sentosa)與安曼納聖殿度假酒店(Amara Sanctuary Resort),列爲高度維安的「特別地帶」,警方有權執行安檢且拒絕人員進入。

緊鄰着新加坡本島南部的聖淘沙,因爲只有一條與新加坡連通的道路,被認爲在維安上比起早先傳出的擬定地「香格里拉酒店」更容易掌握,而建於19世紀的「嘉佩樂酒店」,最早是殖民時期供英國皇家砲兵和海防指揮部官員居住之處,在 2009 年才成爲酒店。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的國際關係學者王–韋伯(Graham Ong-Webb)認爲,選擇殖民時期的建築作爲峰會地點,是象徵新加坡處在東西之間的交會處,藉此強調星國的中立;而聖淘沙遠離了新加坡市中心的「喧鬧」,則代表了「和平的渴望」,強烈暗示川金會能帶來朝鮮半島無核化的成果。

然而,聖淘沙更多的象徵意義,或許要從這座5平方公里大的小島身世中得到解答。

聖淘沙只有一條與新加坡連通的道路,在維安上更容易掌握;而選擇殖民時期的建築——嘉佩樂酒店——作爲峰會地點,象徵新加坡處在東西之間的交會處,藉此強調星國的中立。 圖/聯合報系

聖淘沙遠離了新加坡市中心的「喧鬧」,代表了「和平的渴望」? 圖/法新社

▌沒有希望的絕後島

馬來西亞華文作家黃錦樹的《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中,收錄短篇小說〈對不起您撥的號碼是空號請查明後再撥〉,其中寫到一段虛構的媒體報導:

黃錦樹筆下要斷除一切可能的「絕後島」——也就是今天的「聖淘沙」。

這座現在建有環球影城與巨大水族館的樂園島,過去的馬來文名字是Pulau Belakang Mati,直譯爲「從後方襲來的死亡」,華人稱之爲「絕後島」。

這個嚇人的名稱,來源版本衆說紛紜,但大多與許多人在此島死去脫不了關係。最常見到的詮釋版本是,據傳19世紀中葉,居於此島的武吉士族人因爲一場瘧疾,幾乎死絕,剩下的遺族遷往新加坡本島,使得這座島生機全滅,因而得名。

據傳19世紀中葉,居於今聖淘沙島的武吉士族人,因爲一場瘧疾,幾乎死絕,剩下的遺族遷往本島,使得這座島生機全滅,因而得名「絕後島」。圖爲19世紀末的新加坡武吉士人。 圖/維基共享

然而無論名字起源的傳說爲何,絕後島在近代史上,確實如其名一般,也有着駭人故事。

自1827年開始,英國殖民者瞭解到絕後島在地緣上的重要性,開始一連串的堡壘化防禦工事,紛紛築起沿海的炮臺,以防敵人從絕後島的港灣進犯新加坡本島。到了1930年二戰前夕,絕後島已經成爲皇家砲兵的重要基地,防範日本人從南方進犯。然而,令英軍措手不及的是,日軍最後卻從北方進攻,越過新柔長堤,登陸新加坡。

1942年2月15日,英軍投降,日本人將絕後島轉作戰俘營,囚禁澳洲與英國籍的戰俘,新加坡也被改名爲「昭南島」。當時日軍對華人實行的「肅清」處決,新加坡中華總商會將戰爭受難者算在內,估計日本人殺害了4萬名華人,絕後島東北邊的陸連島——波哈拉惹平島(Berhala Reping)——就是20多個處決點之一(現在是高爾夫球場)。

據日本記者中島正人在1985年出版的專書《謀略の航跡――シンガポール華僑虐殺事件》,他所知道的1萬5,000名肅清受害者中,有2,000人是被三五人捆綁一塊後,用船運往絕後島後,射殺拋屍入海。

二戰間日本人將絕後島轉作戰俘營,據日本記者中島正人的資料,日軍對華人實行的「肅清」處決中,約有2,000人被運往絕後島,射殺拋屍入海。圖爲1945年繪製的絕後島地圖。 圖/維基共享

▌拋下過去吧!從今天開始你就叫做聖淘沙

1967年,英國人關閉在新加坡的軍事基地,絕後島終於重返新加坡國防部的手中,經過2年的評估,新加坡政府放棄了其他諸如建造煉油廠等重工業計劃,正式宣佈要將「絕後島轉變爲南海上的樂園島」,吸引全世界數百萬的陽光愛好者,以讓觀光業順利成爲國家的四大經濟支柱。

俗話說,要抹除一個民族,那就先抹除他的語言;要抹除一個地方,首先抹除他的名字。爲了一改絕後島的「死亡」意象及歷史,星國政府舉辦全國性的名稱徵選,最終由「聖淘沙」(Sentosa)一名勝出,在馬來語中意爲「靜謐」。到了1970年,絕後島的名稱正式走入歷史。

星國政府在爲聖淘沙島「揀選」歷史時,需要保留日本的軍事佔領歷史,以維繫新加坡人的憂患意識,並強化統治正當性,但同時,卻又不能過於刻意地聲索正義,以維繫戰後日本在新加坡的投資。

因此,如同新加坡其他地方的開發邏輯,島嶼的身世被包裹進一座軍事博物館中,也就是原本英國人設計的砲臺、被日軍用作戰俘營的「西羅索砲臺」(Fort Siloso)。除了展示砲臺外,博物館也重現英國人投降的場景,以及日本時期對不同種族造成的影響,但內容與本島上其他相似的博物館大同小異,乏人問津,也未能多加着墨以聖淘沙爲主體的黑暗歷史。

同個時期,1974年,爲了要強化星國的國防,李光耀邀請當年攻打新加坡的日軍參謀訪問,請教日軍當年如何攻打新加坡。面對日軍參謀對自己在二戰時期的所作所爲當面致歉,李光耀迴應他:「我們不能老是受歷史牽絆,必須往前看」。

島嶼的身世,被包裹進「西羅索砲臺」軍事博物館中,但內容與本島上其他相似的博物館大同小異,乏人問津,也未能多加着墨以聖淘沙爲主體的黑暗歷史。 圖/路透社

絕後島的身世,被大步向前的李光耀拋在後頭。而在前述黃錦樹的虛構寫作中,將打壓左派異己、化名爲「李關躍」的人物——也就是新加坡建國總理李光耀——囚禁在絕後島,本身更是極爲諷刺。

根據李光耀的自述,在日佔時期,他曾因「檢證」未過,被日軍要求至一旁等待發落,李光耀察覺不對勁後,要求日本兵先讓他回家收拾物品,得到放行,因而驚險逃過死劫。

這段故事,日後不僅被李光耀用來強化他個人的領袖神話,親眼見證日本人殘忍對待罪犯的經歷,也成爲他用來合理化嚴刑峻罰的政策精神。然而,李光耀一邊痛斥日軍慘忍無道、另一邊卻又深表受到日本啓發,這種個人神話上的精神分裂、邏輯不通,對他來說完全不成問題。

對李光耀這個一生奉行務實主義的統治者而言,他對自己人生的敘事,並不需要有一套貫徹頭尾、哲理一致的腳本,或者說,因爲不同的政治需求而改變他的「人設」,就是他從一而終的思想。

絕後島的身世,被大步向前的李光耀拋在後頭。李光耀一邊痛斥日軍慘忍無道、另一邊卻又深表受到日本啓發,用他的自身經歷,來合理化嚴刑峻罰的政策精神。 圖/美聯社

▌另類「清洗」

聖淘沙的去軍事化,透過「樂園化」來達就,並且這裡的「樂園化」並不是什麼隱喻,而是字面上的意思——把原本的東西剷除,變成樂園。

新加坡國立大學的學生楊子揚(Yeo Tze Yang),曾替父親在絕後島上的家族記憶做了口述歷史的紀錄,其撰寫的文章題爲〈絕後島被消除的歷史〉。

據他所寫,絕後島上的華人移民主要來自廣東梅山的葉姓,由於水路阻絕,這裡的華人村莊維持緊密的關係,文化上較爲同質,不同本島上那樣紛雜,福建話的使用上也保存了詔安腔,而不是新加坡本島上逐漸形成的優勢腔。

1970年,島上住民接獲政府通知,他們的家要被髮展觀光度假聖地,政府要將他們迫遷到新加坡本島的組屋居住。楊子揚的父親看着自己生長居住了20年的地址,從 「絕後島409號」(409 Pulau Belakang Mati) 變爲「聖淘沙23號A」(23a Sentosa),很不是滋味;而遭受同樣命運、被迫遷到新加坡本島的葉氏宗親,四散在島上各處的組屋,並且必須改變自己的詔安腔福建話,才能與本島人溝通。

隨着衆人逐漸忘去絕後島這個名稱,楊子揚的父親也只能以「聖淘沙」——這個強行正向的語彙——來指涉他的家鄉,原本的村落更已成了他人紙醉金迷的賭場,家鄉面目全非。

原本的村落更已成了他人紙醉金迷的賭場,家鄉面目全非。圖爲新加坡首個賭場在聖淘沙名勝世界開張。 圖/法新社

▌慾望飽滿的失樂園

2002年,梅茨格(Darrell Metzger)成爲聖淘沙發展公司的首位非新加坡籍執行長,這個過去曾有管理加州迪士尼樂園、東京迪士尼樂園與香港海洋公園經驗的經營人,揭示了聖淘沙全新階段的來臨,宣佈要將這座島嶼在10年內建設成爲世界級的旅遊度假島。

聖淘沙隨後經歷了大規模的旅遊開發,儘管開發單位宣稱已將環境影響降到最低,過程中仍然牽涉砍伐林地、遷移珊瑚與填海造陸等對生態造成難以估計的不可回覆性影響。

2011年完工的升濤灣(Sentosa Cove)便是其中之一。這個位在聖淘沙的豪宅區域,佔地117公頃,一共建在5座人造島嶼上。新加坡的地理學家稱升濤灣爲「超級富豪聚集地」(Super-rich enclave),甚至拿來當作討論跨國菁英門禁社區的例子,同時也是新加坡唯一一處不須經過政府特別覈准,外國人也能購入的豪宅。

然而距離昭南時期的處決地約1公里,屬於新加坡核心中央區(Core Central Region,CCR)的一部分,升濤灣的空屋率卻高達約3成,遠遠超過CCR的9.7%平均空屋率,引來《海峽時報》記者嘲諷,「如果孤寂與沉靜是高價住宅的一部份,那麼升濤灣還真是做得愈來愈好。」

升濤灣被稱爲「超級富豪聚集地」,但空屋率卻高達約3成。 圖/路透社

2010年,另一個奢華園地——聖淘沙名勝世界——開張,環球影城更座落其中,「全亞洲最受喜愛的遊樂場」由此誕生。隨着樂園島的開發越發豪華、華麗,這些過度飽滿的現代慾望,看在新加坡「都市探險者」這類推展、保存當地文史的團隊眼裡,完全是以錯誤的手段在執行這座島嶼的去軍事化。

一名都市探險者的成員說。他們邀請更多人們走進砲臺廢墟,走過曾經的華人村落場址,甚至衝着靈異遺蹟而去,正視這座失樂園中真正被渴望看見的過去。

從軍事基地、戰俘營、千人冢,再到大型豪華度假樂園,儘管如今聖淘沙彷彿脫胎換骨,只有安樂沒有絕後,甚至還成爲川金會的「和平之島」,但翻開這座島嶼華麗失樂園的外皮,裡層那些被遺忘的遺骸遺蹟,卻反而更讓這個彷彿什麼殺戮血腥都沒發生過一樣、嘉年華式降臨的「和平與靜謐」,顯得欲蓋彌彰地諷刺。

從軍事基地、戰俘營、千人冢,再到大型豪華度假樂園,翻開華麗失樂園的外皮,裡層那些被遺忘的遺骸遺蹟,反而更讓嘉年華式降臨的「和平與靜謐」,顯得欲蓋彌彰地諷刺。 圖/美聯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