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深讀|“老”紡織“新”力量
(原標題:新華深讀|“老”紡織“新”力量)
新華社北京12月16日電 題:“老”紡織“新”力量
新華社記者
2024年巴黎奧運賽場,當中國健兒揮舞五星紅旗時,很少有人知道,一抹抹耀眼的中國紅,出自浙江紹興市柯橋區的紡工之手:歷經10多道工序,融入納米防水技術和雕印工藝,不怕掉色,無懼雨淋。
領獎服、射擊服、奧運村涼蓆……中國紡織“新”力量與奧運盛宴的緊密“交織”,超出很多人的想象。
原料、配料、設備、設計、織造、印染……今天的中國紡織,門類之齊全、產業鏈之完備,獨步全球。
探華夏史,錦絲繡線與燦爛的中華文化經緯交織;看新時代,國潮新韻編織美好生活;發展新質生產力,“老紡織”依然朝陽。
這塊“布”,深度參與“編織”中華文明
距今6200多年前的蘇州草鞋山新石器文化遺址,出土迄今中國最早的紡織品——葛羅織物。
上海紡織博物館館長賈一亮說:“紡織在人類文明的進程中從未缺席。”
在中華語境中,“衣食住行”是人的最基本需求,“衣食足而知榮辱”是文明的常識。至於“衣錦還鄉”“錦衣夜行”等成語典故,同樣表徵着“衣”的權重。
古代對親緣關係的等級制度叫“五服”,中原華夏諸侯的和平會盟稱爲“衣裳之會”。
從戰國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北魏孝文帝服制改革,到近代中山裝登場……小小衣冠,藏有禮樂典章、攸關家國治理。
深度參與“編織”中華文明的紡織業,也深深標刻着文化自信。
2024年春天,上海紡織博物館舉辦了一場名爲“衣生萬物,傳統重構——五色華彩馬面裙”的專題展。衆多展品中,最讓參觀者震撼的,是一件由馬面裙改制的上衣。
這件衣服由一名美國女士捐贈。她的祖輩19世紀曾來中國做貿易,帶回的這件中國衣服,繡有寓意福山壽海綿延不絕的海水江崖紋、雲龍紋、鳳鳥紋,是他們家族的“傳家寶”。
馬面裙展吸引現場觀衆逾4萬人次,線上瀏覽破百萬,甚至有男士專門跑到試穿區體驗一把。
這塊“布”,見證數千年中外文明交流互鑑
米蘭伊辛巴爾迪宮,全球藝術家、設計師趨之若鶩的時尚聖地。
在這座建築誕生的16世紀,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從遙遠的東方歸來。他念念不忘“松江布”:“松江地區盛產水稻和棉花,當地織造的布匹供朝廷使用。”
在歐洲,這種又稱“南京布”“紫花布”的面料,曾是上流社會追逐的時尚。
在英國作家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中,“紫花布”出現了7次。法國作家福樓拜筆下的包法利夫人,“南京布”的袍角讓人心神盪漾。雨果《悲慘世界》中的公子哥託洛米埃“最講究的服裝”,也是一條“南京布”做的衣褲。
比大航海更早的時候,張騫鑿空西域,開啓了東西方第一次大規模商貿文化交流,紡織品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張騫之後的2100多年間,以絲綢之路爲代表的東西方商貿通道,雖有過“短路”,但始終無改交流互鑑的大勢。新時代的中國,秉持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倡議並積極踐行文明交流互鑑,紡織品仍然扮演着重要角色。
幾年前,柯橋曾找到意大利時尚協會主席馬里奧·布塞利,希望合作秀展,當時對方沒有同意,認爲“柯橋的時尚度還不夠”。柯橋人不氣餒,與國外聯合培養設計師,辦起柯橋時尚週,越來越多面料企業開始做成衣……去年,這名米蘭時裝界的“教父”認爲,時機到了。
2023年春天,一批意大利設計師來到柯橋走訪面料企業,在這個全球最大的紡織貿易集散中心,海量、原創的面料,讓見過大場面的意大利設計師也有些挪不動步子。
2023年9月19日,這些被選中的柯橋面料,經中國和意大利設計師之手做成時裝,出現在世界四大時裝週之一——米蘭時裝週的“柯橋日”秀場。
“這是中國內地城市第一次進入米蘭時裝週的官方日程。”柯橋區委常委、輕紡城黨工委書記袁笑文說。
這塊“布”,支撐中國工業的起步與起飛
在上海紡織博物館,原申新九廠廠長陳春馥開門見山:“紡織是上海的支柱產業。”
1878年,李鴻章決定在上海設立機器織布局,中國第一家現代化的棉紡織廠誕生,這也是申新九廠的前身。
“近代以來,紡織工業在中國民族工業崛起過程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不僅改善了民生,也爲整個中國民族工業積累了技術知識和人才隊伍。”上海大學歷史學教授廖大偉說,近代產業工人主要集中在紡織企業,這直接推動了工人階級隊伍的壯大。
中國紡織工業聯合會會長孫瑞哲,將紡織業比作新中國的“母親工業”。
新中國成立初期,紡織業工業產值約佔全國工業產值的35.7%,成爲推動國民經濟恢復與穩定的重要基礎。老一輩人都記得,“國棉一廠二廠三廠……”,曾是許多城市的工業地標。
無錫一棉紡織集團董事長蔡贇表示,很長一段時期,我國出口創匯的大頭是紡織。紡織工業對其他工業門類的支撐作用明顯。
進入新世紀,我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紡織業全方位對外開放,繼續領跑。
2020年底,中國工程院組織專家,將我國製造業26個行業和世界製造業強國作了對比和分析,指出“我國有5個行業處於世界先進水平,其中領先的是紡織工業”。
這塊“布”,托起一座“世界紡都”
“母親工業”孕育之下,一座座紡織名城被“託”了起來,一個個精彩的紡織故事被書寫。
“全國地區生產總值(GDP)千億級的縣域,很多都是從紡織起家的。”袁笑文說,柯橋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享譽世界的中國輕紡城,40年前還是一片水鄉農苑。烏氈帽戴戴、烏篷船搖搖的“水上布街”,則是柯橋最早的面料市場。
吳張友是柯橋最早的布商之一。那時,沒有公路,他用船載着客人,一槳一槳劃到鄉間的面料廠買布,再一槳一槳送回火車站。沒有物流,都靠人背,一次買個三五匹就是大客戶了。
每米料子售價六七元,吳張友掙1毛錢的“中介費”,就這樣一點一滴積攢出蓄勢待發的力量。1988年,“紹興輕紡市場”開業,他成了第一批經營戶。
截至目前,託在“布”上的柯橋,聚集了8000餘家紡織企業。中國輕紡城經營戶超過3.8萬家,銷售面料5萬餘種,日客流量超過10萬人次。
如今,“柯橋紡織”成爲國內紡織業首個價值超千億的區域品牌。而以柯橋爲代表的浙江紡織產業,年營業收入已超萬億元,規模居全國第一。
這塊“布”,滿足中國和世界人民“美起來”的新期盼
“百年奮鬥,中華民族實現了站起來、富起來、強起來的偉大飛躍。中國紡織業貫穿這一發展歷程,還擔負着‘美起來’的重任。”孫瑞哲說。
進入申新九廠之前,宋琴芳在黑龍江插隊。有一年,她從上海探親歸來,穿了件紫紅色編金銀絲的衣服,是時興的“的確良”面料。可沒想到,還沒焐熱,就被“搶”走了——有個閨蜜沒有穿得出去的嫁衣,一眼瞅中了這件。
在那個一人一年只有少量布票的年代,能有件“挺刮”的的確良,頂驕傲。
受土地和植棉技術所限,僅靠棉花難以“衣被天下”,但石油可以造布。
20世紀70年代,國家下決心建設化纖廠,揚州儀徵化纖廠(以下簡稱儀化)是其中之一。
1984年底,儀化第一條聚酯生產線投產。到1990年,這裡已經可以年產50萬噸化纖和化纖原料,相當於1000萬畝優質棉田產量。
美是世界通用語言。中國紡織業強大的產能和高性價比產品,不僅讓中國人民“美起來”,也惠及全球。
談到這些年刺繡面料市場的新變化,柯橋設計師高晶感觸最深的是:款式、面料都不停在變。特別是直播品牌,如果一個星期不變,就有點賣不動了。
“通過不斷研發,我們儀化已經有了上百種產品,真正實現了從1到100。”儀化執行董事毛緒國說,“新時代新徵程儀化的使命就是‘爲美好生活添彩’,用科技創新化生萬物,引領產業高質量發展。”
這塊“布”,從鋪天蓋地邁向頂天立地
無錫一棉的智能製造車間內,雪白的紗錠一字排開,帶動紗線快速轉動。在這裡,棉紗最細能做到300支,創造了世界紀錄,相當於1克棉紡出500米長的細紗。
創新驅動,瞄準一根紡絲“衝鋒”,無數的紡織人,找到了突圍方向。
有的企業通過改變紡絲性狀,從而實現面料的不同功能。有的企業通過打造綠色環保產品,追求責任與價值的平衡。有的企業通過在印染端發力,力爭成爲細分領域的“小巨人”。
錦綸是一種強度大、耐磨性強,應用廣泛的化纖材料,但多年以來,國內企業的錦綸印花存在技術難點。
“2013年,離除夕還有3天,我和愛人在一個大雪天輾轉來到山東金鄉縣一家企業。酒店沒有暖氣,但我心裡火熱,一門心思想把技術帶回來。”柯橋面料商蕭興水回憶說,他當時已經意識到,錦綸印花是值得“押寶”的新賽道,而山東這家企業的相關技術已經起步。
老蕭用支票和誠意打動了對方,雙方決定共同研發新技術。幾年之後,多名技術人員從山東來到了乾雍紡織。
有了技術人員之後,他又從日本購入先進的打印設備,並要求對方開放源代碼,以兼容企業自研的軟件和墨水。
“轉型真的不容易,每年都要不斷地燒錢,但我們堅持了下來。”蕭興水說。
機會垂青有準備的企業家。北京冬奧會和杭州亞運會兩大賽事,老蕭憑藉獨有的錦綸面料數碼印花技術,拿到了國家隊的訂單。今年的巴黎奧運會,這一技術再次得到市場認可。
孫瑞哲表示,從鋪天蓋地邁向頂天立地,整個紡織業積極探索以原始創新、基礎創新驅動的發展模式,以更好應對轉變發展方式、優化產業結構、轉換增長動能帶來的新挑戰。
這塊“布”,“老樹新枝”打開新質生產力之門
在高新技術產業越來越受追捧的當下,很多人眼中的紡織業是典型的傳統產業。但傳統產業並非落後產業、低端產業的代名詞。
今天的中國紡織業,不僅直接就業人口超2000萬,更以創新之鑰打開新質生產力的大門。孫瑞哲認爲,材料創新、製造創新、產品創新、應用創新等,成爲紡織業新質生產力的重要發展方向。
2022年7月,浙江省現代紡織技術創新中心在柯橋成立,重點構建纖維材料先進製備技術、高端紡織與生態染整技術、紡織智能製造與先進複合材料、未來紡織技術四大研發體系,深度賦能紡織產業。這個中心也叫“鑑湖實驗室”。
在這裡,人們對紡織的傳統認知被顛覆。以聚酯工業絲製成的特種纜繩,單根長度近1公里、直徑達到270毫米的巨大纜繩,能在高鹽高溼環境下使用30年。
在這裡,織物可以變幻莫測:它或是高強度的防彈衣,或是屏蔽電磁輻射的防護罩,或是輕量化汽車的關鍵零部件;它還是飛機黑匣子極耐腐蝕的外殼,高速無人機纖薄又堅韌的機翼……
在這裡,織物繼續迭代進化。一段人造血管,如果是進口需要2萬多元,目前國產替代產品已經研發成功。
“和第一代相比,新一代人造血管即使被針頭穿刺之後依舊能夠回彈復原,對經常需要注射的病患更加友好。”鑑湖實驗室負責人戚棟明說。
除了浙江理工大學,鑑湖實驗室還集聚東華大學、江南大學、西安工程大學等多所高校的科研力量,發揮各自優勢,形成企業根據需求出題、高校揭榜掛帥解題的良性模式。
“人工集成電路覆膜、高端醫療器械、可植入人體的軟組織,都可以通過紡織來實現,最生動地證明發展新質生產力要因地制宜,不可忽視、放棄傳統產業。”柯橋區委書記陳豪說,“中國紡織業已成爲實現科技自立自強的建設性力量。柯橋將以新質生產力爲指引,努力爲紡織業高質量發展貢獻更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