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不濃於人民幣？土耳其微妙的「維吾爾無力感」
國際對於新疆維吾爾人權議題關注度，近年來不斷升高。今年大阪 G20 高峰會，維吾爾人權倡議者熱比婭．卡德爾（Rebiya Kadeer）與示威者，前往抗議中國政府對新疆維吾爾族的打壓迫害。 圖／美聯社
▌延伸閱讀：〈突厥國家如何看「新疆再教育營」〉
▌延伸閱讀：〈突厥國家如何看「新疆再教育營」〉
突厥民族爲歐亞大陸的主要種族之一，主要分佈在現今的土耳其、亞塞拜然、土庫曼、烏茲別克和中國的新疆地區。其中位於新疆的維吾爾族，近幾年來時常因爲中國政府的壓迫而登上國際媒體，西方媒體如《BBC》、《CNN》也針對新疆維吾爾問題與「再教育營」做過相關專題報導，批評中國政府強硬的治理方式。
然而，比起西方國家的大膽批評，有個國家在面對新疆維吾爾問題時，態度卻顯得十分尷尬，那就是——同文同種的土耳其。
但比起西方國家的大膽批評，「同文同種」的土耳其在面對新疆維吾爾問題時，態度卻顯得十分尷尬。圖爲今年7月，土耳其總統厄多安出訪中國，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歡迎。 圖／美聯社
▌前往土耳其：新疆維吾爾族的移民之路
土耳其人與新疆維吾爾族廣義上同屬突厥民族、突厥語系，且一樣信奉伊斯蘭教，在民族情感上相當親近，土耳其新聞報導中也常用「兄弟」一詞來稱呼新疆維吾爾族。現今也有數十萬的維吾爾族人，生活在土耳其。
從歷史上來看，近代第一波維吾爾族移入土耳其的時間在1949-1952年間，也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當時部分維吾爾族擔憂中國共產黨上臺後的生活而逃至其他國家，他們的目的地多爲印度、巴基斯坦、阿富汗、沙烏地阿拉伯、土耳其或埃及等國。
第一波來到土耳其的維吾爾族人數只有約1,850人；到了1960年代，由於阿富汗與巴基斯坦政府拒絕給予維吾爾族公民身份，許多人深怕會被潛返中國，於是又輾轉遷移至土耳其，形成第二波移民潮。
現今在土耳其的維吾爾族人，大約有35萬人。許多人是在1950、60年代，輾轉來到土耳其，之後落地生根。圖爲土耳其的伊斯蘭學校（madrasah）裡，正在上可蘭經課的維吾爾學童。 圖／路透社
當時的土耳其政府，張開雙臂擁抱前來尋求庇護的維吾爾族，允許核發公民身分，積極地爲這些維吾爾族移民提供工作與居住協助，年滿22歲的維吾爾族男性甚至可以加入土耳其軍隊。
由於宗教與語言相近，維吾爾族在融入土耳其社會生活，基本上沒有遇到太大的困難；但隨着國際情勢轉變——1971年，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常任理事國的席次由中華人民共和國直接取代，中華民國面臨暴風式斷交，土耳其也立刻在該年改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
但土耳其與中國建交初期，兩國關係並不緊密，直到1980年代土耳其經歷第三次軍事幹預，又逢歐洲經濟共同體關係冷卻之際，土耳其的外交政策便開始轉向東方。
1971年，中華民國面臨暴風式斷交，土耳其也立刻在該年改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圖爲1982年，第一位訪問中國的土耳其總統埃夫倫（Kenan Evren，中），參觀中國「上海柴油」公司。 圖／中國上海柴油公司
▌血不再濃於水？土耳其政府的態度轉變
1981年，土耳其外交部長圖克曼（İlter Türkmen）首次訪問中國，隔年土耳其總統埃夫倫（Kenan Evren）也踏上中國的土地，成爲第一位訪問中國的土耳其總統。埃夫倫對中國文化相當感興趣，甚至還收了一名中國導遊作爲義女。兩年後中國國家主席李先念回訪土耳其時，埃夫倫還不忘向李先念提及北京烤鴨的美味，李先念因此派專機贈送十隻鴨子給土耳其。
但「鴨子外交」並未爲土中兩國帶來更多合作，兩國一直到中國經濟快速發展後，纔有更多經貿上的合作。然而，土中關係的發展，卻始終受到「新疆維吾爾族」問題的影響。
在1990年代後期，土耳其國內政治自顧不暇。執政政府短時間內幾番輪替，與庫德工人黨間的衝突也愈發強硬激烈，內部因此開始有了「反對政府介入中國新疆問題」的聲音出現——反對者將中國的新疆問題與土耳其的庫德族問題相提並論，認爲土耳其本身也不會樂見外國勢力支持國內的「分裂份子」，對於他國「內政事務」也同樣不應干預，將對土耳其國內庫德族問題的態度，移情到中國的新疆問題上。
1990年代後期，土耳其國內政治自顧不暇。執政政府短時間內幾番輪替，與庫德工人黨間的衝突也愈發強硬激烈，內部因此開始有了「反對政府介入中國新疆問題」的聲音出現。圖爲1999年，庫德工人黨的領袖奧賈蘭（Abdullah Öcalan）遭逮補。 圖／美聯社
於是1998年，土耳其國會決議：不再給予移入的維吾爾族「公民身份」，改爲給予「居留權」，同時也取消維吾爾族可以加入軍隊，以及擔任政府公務人員的權利。
2002年土耳其「正義與發展黨」（AKP）上臺後，初期雖然並未因新疆維吾爾族問題與中國產生嫌隙，但在2009年烏魯木齊「七五事件」發生後，當時土耳其總理厄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強烈指責中國政府的行爲是「種族屠殺」，一度讓兩國關係面臨危機。
只是緊繃的氣氛並沒有持續太久，土耳其與中國在隔年立刻簽訂了戰略合作協議，致力發展兩國多邊關係。土耳其政府在新疆維吾爾族問題上的態度，也在2010年後整體更明顯地趨向軟化。
2009年烏魯木齊「七五事件」發生後，當時土耳其總理厄多安強烈指責中國政府的行爲是「種族屠殺」，一度讓兩國關係面臨危機。只是緊繃的氣氛並沒有持續太久，土耳其與中國在隔年立刻簽訂了戰略合作協議，致力發展兩國多邊關係。圖爲七五事件時，中國出動的裝甲運兵車。 圖／法新社
▌厄多安的雙面搖擺
但土耳其國內民族主義者，卻還是看不慣中國政府愈加嚴格的、非人道的治理手段。2015年，伊斯坦堡發生土耳其民族主義者將韓國遊客誤認爲中國遊客，出手毆打的事件，同時也傳出伊斯坦堡的中國餐廳，被激進民族主義份子砸店的新聞。也因爲土耳其這一波的排華運動，讓中國取消對土耳其人民的簽證優惠，停止發放觀光簽證給持土耳其護照的民衆，甚至連商務簽證都需要經過嚴格的審覈與繁瑣的程序才能申請。
面對中國以停止發放觀光簽證作爲抗議的手段，時任總理厄多安一改先前的強勢發言，表示「媒體上有許多錯誤的假新聞」（應意指中國對於新疆的各方面打壓，可能不全然爲真），呼籲土耳其民衆要會分辨新聞的真實性，希望藉此減少國內民族主義者對於新疆維吾爾族的「同胞情感」。
但厄多安也不想與民族主義者爲敵，話一轉又表示「土耳其會永遠支持新疆維吾爾族」。只是面對中國帶來的巨大經濟利益，厄多安終究選擇向五斗米折腰。同年，厄多安訪問中國時極力向中國示好。他表示：土耳其反對在新疆地區的恐怖主義，更尊重中國的主權與領土完整，同時不會讓任何因素破壞與中國之間的戰略合作。
厄多安也不想與民族主義者爲敵，表示「土耳其會永遠支持新疆維吾爾族」。只是面對中國帶來的巨大經濟利益，厄多安終究選擇向五斗米折腰。圖爲在土耳其支持維吾爾族的示威運動。 圖／法新社
厄多安積極靠攏中國最大的原因，莫過於中國近幾年來的經濟崛起。土中兩國貿易總額，從2002年時的16億美元，成長到2017年的263億美元，漲幅超過15倍。除此之外，在中國「一帶一路」政策下，土耳其也能用低廉的價格向中國外包大型公共建設案。例如安卡拉至伊斯坦堡的高鐵工程，正是中國第一個海外高鐵工程案。
也因此，儘管今年年初厄多安政府一度因「黑伊特事件」批評中國，引發一波外交齟齬；但到了7月份大阪G20會議後，厄多安再次訪問中國時，他依然表示新疆維吾爾族問題對於雙方而言都是十分敏感的議題，需要小心處理，但相信雙方都能找到解決的辦法。厄多安再度強調，這個議題有許多非事實的惡意攻擊，這些攻擊會對土中關係帶來不好的影響，需要制止。否則不但將造成土耳其的困擾，也會讓新疆吾爾族付出代價。
微妙的是，厄多安當時表示「土耳其希望新疆地區的人民，能夠在和平與繁榮中開心生活」；但這段話卻被中國媒體報導爲「厄多安表示，新疆地區人民在中國的繁榮中開心的生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報導出爐後，土耳其駐北京大使館要求中國媒體「訂正翻譯錯誤」，但卻遭到中方拒絕，土方也沒有再多做任何解釋或澄清。
安卡拉至伊斯坦堡的高鐵工程，正是中國第一個海外高鐵工程案。在「一帶一路」旗幟下，土耳其其實並不願與人民幣作對。 圖／新華社
▌人民幣前的祭品？維吾爾人的被遣返焦慮
土耳其的「親中」行爲，引起許多在土尋求庇護的新疆維吾爾族的「被遣返焦慮」。從今年上半年至今，關於土耳其可能遣返境內部分新疆移難民的傳言也甚囂塵上。
由於中國近年來對新疆地區施以更加嚴控的管理，爲了防止當地居民移出他國，目前以「不向新疆維吾爾族發放護照」來控制人民行動，許多在土的維吾爾族人因此在護照效期結束後，面臨可能被遣返的命運；甚至有些拿假護照成功逃出的維吾爾族，無法在土耳其辦理居留證，只能非法在土耳其停留，或是前往前往其他國家尋求庇護。而早些年來到土耳其，甚至已經取得土耳其護照的維吾爾族，也無法用依親的方式將家人接過來土耳其。
土耳其境內的維吾爾族對於厄多安的「轉彎」難免失望。「土耳其維吾爾學術協會」呼籲，土耳其政府應該正視國內維吾爾族的居住、醫療、教育與工作權益，並希望政府能以個案的方式，協助這些維吾爾族辦理土耳其長期居留權。雖然土耳其政府眼下做得還不夠多，但維吾爾學術協會也相當感謝政府在關鍵時刻沒有緊閉大門，表示體諒近幾年爲了經濟發展而選擇向中國靠攏的決定。
土耳其的「親中」行爲，引起許多在土尋求庇護的新疆維吾爾族的「被遣返焦慮」。從今年上半年至今，關於土耳其可能遣返境內部分新疆移難民的傳言也甚囂塵上。圖爲在新疆的維吾爾人，示意圖。 圖／路透社
的確，目前土耳其政府對新疆問題的態度是——儘量不與中國起衝突，以換取更多的貿易往來，提升自身的經濟發展。在7月初厄多安訪問中國後，聯合國人權理事會的的22個成員國連署發出聲明，批評中國對新疆維吾爾族的壓迫與控制，但在這22個國家當中，卻不見以「突厥大哥」自居的土耳其。
土耳其政府的外交方向逐漸向中國、俄羅斯、伊朗等國靠攏。自從2016年政變後與美國的關係每況愈下，與歐洲尤其在土耳其於7月中，確定向俄羅斯採購S-400防空導彈系統後，兩方關係降至冰點。目前土耳其在國際社會上選擇與中國保持友好關係，降低與西方交惡的成本，保護自身利益。
畢竟就目前土耳其疲軟的經濟，因爲維吾爾族問題而失去一個購買力強大的貿易伙伴，對厄多安政府來說是相當不明智的行爲。加上土耳其目前境內的維吾爾族人數僅35萬左右，在經濟不好、境內敘利亞難民問題還尚未解決的情況下，土耳其民衆對於新疆問題其實稍顯冷漠，國內影響力仍薄弱，在國際間也不如敘利亞難民議題來得火熱，因此在發展土中關係面前，淪爲最先被犧牲的政治與外交「籌碼」。
未來，在土的維吾爾族勢必得靠國內民族主義者（多爲「民族主義行動黨」支持者）的力量，纔有機會形成民意壓力，影響政府政策方向，也才能避免自己成爲土耳其用來討好中國的祭品。
因爲維吾爾族問題而失去一個購買力強大的貿易伙伴，對厄多安政府來說是相當不明智的行爲。加上土耳其當前經濟不好、境內敘利亞難民問題，民衆對於新疆問題其實稍顯冷漠。無力的「維吾爾問題」，也成爲土中關係被犧牲的政治與外交「籌碼」。 圖／歐新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