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活下去》(上):北韓大饑荒,世紀末的「苦難行軍」

「倒地不起的孩子,大家只能視而不見...」示意圖,圖爲北韓大饑荒期間,一名當地孩童在焦枯的田埂間爬走。 圖/美聯社

▌本文爲《我想活下去:從大饑荒與我最幸福中逃亡,兩韓女子的真實對話》(大田出版,2020)書摘

一九九六年的盛夏,人行道開始出現倒地不起的孩子,大家只能視而不見。

一九九○年代絕對登得上我國曆史最悲慘的十年之列。沒有瓦斯燒廚房鍋爐供暖,夜裡油燈取代了電燈,往河邊取水的水桶取代了自來水。配給中心的物資供應開始出現短缺;自此,人民只能從黑市換取糧食。

報紙把罪魁禍首指向旱澇爲患所導致的農作歉收,卻對一九九一年的蘇聯解體一事隻字未提,而北韓在農業生產這方面是極度仰賴蘇聯的。於是開始了我國稱之爲「Gonan Eui Haeng-goon」的「苦難的行軍」,往後的幾年,我們確切地體會到了苦難的真實規模;這是一段長達十年的無力與絕望。官方的說法是起自一九九四年,實際上早在一九九一年我們就已經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北韓大饑荒的「苦難的行軍」,是一段長達十年的無力與絕望。官方的說法是起自一九九四年,實際上早在一九九一年我們就已經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圖/美聯社

一九九一年,我父親心臟病發。他被迫留在家中休養,薪資因此中斷數月之久,家用自然得另做他想。幸好母親做的小買賣,生意相當興隆,一家人才免於流落街頭。由於缺電,火車停駛,媽媽必須跟一些小貨車司機打交道,才能將她的魚乾和魷魚乾載到茂山去賣。茂山是一個鄰近中國的邊境城市。她有着老到的生意頭腦,用酒、香菸或現金賄賂貨車司機,偷偷鑽進貨車後車鬥,平常用來堆放載運貨物而非乘客的地方。

因此常常一出門就是幾個星期之久。她到東北海岸採買曬乾的魚、魷魚和海蔘,然後運到茂山轉賣。回程則帶回電氣設備、鞋子和衣服,擺在我們家附近水南區和班竹地方的市場攤上賣。一天,她回家時甚至帶了一臺收音機回來。這在當時是非常稀罕的,有了它,我們可以收聽歌頌金日成的歌曲。

當時只有一家廣播電臺,但能夠聽到音樂這已經是莫大的享受了。我還記得普天堡交響樂團演奏的一首曲目,是爲了慶祝一九三七年六月四日我軍大敗日軍而譜的曲子。我最喜歡的樂團是王在山交響樂團。一九三三年穩城的王在山戰役結束後,爲了彰顯金日成召集大會,爲被殖民的朝鮮抗日活動注入新動能而成立。

我父親對母親的商業行爲非常不以爲然,但他不得不承認,多虧了她,我們才能穿上中國製的漂亮衣服,我們纔有玉米和馬鈴薯填飽肚子。

母親帶了一臺收音機回來...,有了它,我們可以收聽歌頌金日成的歌曲。圖爲1945年,金日成在平壤南方近郊,與當地農夫「懇聊」的官方釋出照片。 圖/美聯社

一九九一年,我的弟弟正鎬已經是儀表堂堂的十五歲少年了。平常穿着一件附有可拆式白色衣領的黑外套,他非常愛惜這件外套,每天晚上都自己親手刷洗,還有一雙同樣是中國製的白色球鞋。他身材高瘦,氣質優雅,對自己的外表也非常重視。

我還記得他甚至會踩母親的縫紉機補綴鈕釦。正鎬不僅外型出色,也非常用功,足球更是踢得一把罩。他還當上了本地足球聯盟隊的隊長,這個虎虎生風熱情洋溢的運動員,未來前景必然是無可限量。他經常帶他的好友樸成鎮到家裡來,我們一起度過非常愉快的時刻。

同班同學中,當然也有不是那麼有志向,放任自己隨波逐流,抽菸,甚至吸食大麻的人。他們完全無視可能在批判大會上遭人舉發受懲的風險。清津的馬路邊上就長着大麻,我們根本不知道這種植物的莖和葉可以製成毒品,還認真地撿拾掉落地面的種子交給政府,就像八○年代大家養蠶送繭一樣。這些青少年根本不知道他們吸食的是毒品。他們以爲大麻只是另一種煙罷了。

一九九一年九月,我開始在清津北部的慶高裡洞中學教數學,雖然全國籠罩在晦暗的低氣壓之中,我卻很喜歡我的工作。多虧了母親,我才能得到這個職位,她又一次熟練地運用賄賂機制,往清津大學畢業生分發部門的負責主管奉上中國香菸、魚乾和魷魚乾。也多虧了她,我才逃過下田當農婦的命運,因爲這纔是「農業和氣象學」專科畢業後理所當然的出路,對此我非常感激她。

「多虧了她,我才逃過下田當農婦的命運...」示意圖,圖爲北韓90年代饑荒期間,中學生下田幫忙農務。 圖/美聯社

每天早上七點,迎面映入眼簾的是學校大門口上懸掛的口號:「教育萬歲,教育萬歲,教育萬萬歲!」

十二歲時,我也是懷抱着同樣感動和興奮的心情,踏進南清津中學的大門,想着跟新老師相見歡。十一年過去了,一九九一年,二十三歲的我,成爲老師了。

我的班上有四十多名十二歲的學生,未來的六年,我都是這個班的班導,也就是說,我會一路帶着他們完成中學學業。其中我最得意的門生叫樸宥美。她的成績雖然稱不上優異,但臉上始終掛着笑,做功課也從不馬虎。我經常遇見她,因爲她跟我住在同一個區裡。有一次我們路上相遇一起同行,她跟我說她家裡有四個姊妹,她是老幺,她的父親呼應國家的徵召,志願前往利比亞工作,這樣才能養活家裡的五口人。

我的時薪介於十到二十韓圜之間(以今日的匯率計算,還不到一分歐元),拿的是現金。薪水不高,但符合新進教師的一般薪資水準,我自我安慰,期許自己只要努力拚升級,就能加薪。我通常會在學校待到晚上八、九點,先準備明天的課,然後再利用剩餘的時間複習我準備要參加的考試科目,要通過考試才能晉級。我還以爲大學畢業就可以擺脫一切的測驗和檢定了呢……教師的圈子其實非常政治化,而且階級分明,如果不想慘遭滅頂,最好儘快搞清楚這個系統!

要養足多口家庭,每一口飯都得來不易。 圖/美聯社

在慶高裡洞中學任職剛滿一年,我就發現班上的學生有了變化:因爲總是餓着肚子來上課,他們臉上的笑容不見了。一個個垂着頭挨着桌面,連寫字的力氣都快沒了,更別說集中注意力聽課了。我覺得自己白費心力又沒用。想當年我在他們這個年紀的時候,坐在講臺下頭的我,對未來充滿着希望與信心,一心只想讓老師高興,爲國家增光!

一九九二年二月的某一天,我們的樓長恩珠媽媽,在公寓大樓的入口貼了一張海報。

這是金日成爲兒子金正日五十二歲生日所寫的詩。

一天晚上,我下班回來遇見她,她對我說:「要好好背熟。」

百姓無米,領導寫詩。圖爲北韓已故最高領導人金日成。 圖/美聯社

迫於她身爲樓長的職務,恩珠媽媽必須裝出嚴厲的表情,但事實上,她是位溫柔可親的大嬸。她帶着兩個孩子住在二樓。一九九○年我們搬進這棟新建築,「清津港公寓」,她尤其熱烈地歡迎我們加入。

「噢?」我無精打采地迴應,因爲我已經累了一整天。

「是啊!大家都要好好地背熟,沒有例外!」

我當時餓得要命,累得精神恍惚,而且剛剛在街上被密密麻麻都是乞丐乞討的景象嚇了一跳,情緒才稍稍平復,如今竟要我們背誦這首描寫「兩種人生」的詩:「俗世」人生和「政治」人生,皮相會隨着時間消磨殆盡,政治靈魂卻能永續流傳……詩句片段在腦中迴旋,班上學生的蒼白臉孔飛快地飄過眼前,彷彿一陣狂風掀起堆積了二十載的灰塵,我看見自己飄飄然滑進另一個我的皮相里,霎時我如醍醐灌頂。

要滋養「政治」靈魂才能得救……那我們的口腹呢?誰來管?沒有任何「政治」食糧能讓我活命,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抵得上一碗飯,就算是金日成寫的詩也一樣!

要滋養「政治」靈魂才能得救……那我們的口腹呢? 圖/法新社

一九九三年,我二十五歲,公家食物配給完全中斷。「明天再來!今天沒有糧食送來!」我和母親在配給中心外遲遲不肯離開。我們不敢出聲抱怨,始終不帶任何怨恨地,隔天,再隔天,天天來這裡報到,但迎接我們的還是同樣空空如也的配給中心。

「不知道是隻有我們這一區這樣,還是到處都像這樣。」一天,一位同在配給中心等待的大媽說:「我不懂,爲什麼都沒有糧食送過來呢?」

「我跟妳一樣毫無頭緒!」櫃檯後頭的員工說:「聽說是南韓送給我們的肥料裡有毒,所以稻穀都被毒死了!」

這個可憐的人只是轉述他聽來的傳言罷了。所以受影響的不僅只有我們這一區而已。我其實已經有些懷疑了:食物短缺是全國性的。政府開始宣導「一日三餐變兩餐」的運動,還舉最高領導金日成在一九四五年抗日戰爭時的做法爲範例:「我們必須親身體驗飢餓!」他大聲宣佈。更過分的是,他還毫不遮掩地把人民嘴邊的飯拿走,轉而供給保家衛國的軍人;供應軍隊所需顯然是我們全民的義務!

1997年,南韓紅十字會往北韓送去了大批玉米粉的援助物資。 圖/法新社

班上學生吃不飽,個個骨瘦如柴,樸宥美衰弱的情況遠遠超過其他人,最爲顯著。她纔剛滿十三歲。成績開始下滑。四月的某一天,她沒來上課。一般而言,學生缺席的原因不外乎兩種:若不是他們餓極了只好到街上四下尋找東西填肚子,不然就是他們已經長久未進食,根本沒有力氣步行到學校。我決定放學後去看看宥美。

當我踏進她家門時,面色唰地慘白,只能乾巴巴地呆望着那一家人,就像畫面猛然出現,一時語塞說不出話來的樣子。宥美躺在地板鋪着的席子上,雙眼緊閉,腹部隆起像是身懷六甲的孕婦。她累極了,已失去了求生意志。

她一動也不動地躺着。我第一次看見一個小孩子肚子鼓脹如球,我沒有立刻反應過來,原來那就是死亡逼近的徵兆。她父親用他在利比亞賺來的錢買了一些藥,但已經來不及了。三天後,宥美永遠離開了我們。

樸宥美隔壁坐的是李承哲,他也是我很喜愛的學生。這個小男生立志成爲醫生,他想照顧在街頭攢動的營養不良孩童。失去了隔壁座位的同窗,他很難過。此時班上點名簿勾選出席的學生人數已經不到二十五個,兩年前我開始教課的時候,我們這班有四十多名學生!

——▌接續下篇:〈《我想活下去》(下):餓死的人造的「神」,一個脫北者的金日成記憶〉

——▌接續下篇:〈《我想活下去》(下):餓死的人造的「神」,一個脫北者的金日成記憶〉

「我們確切地體會到了苦難的真實規模。」圖爲1990年代,北韓大饑荒期間一名嚴重營養不良的孩童。 圖/美聯社

《我想活下去:從大饑荒與我最幸福中逃亡,兩韓女子的真實對話》

作者: 樸智賢、徐琳

出版社:大田出版

出版日期:2020/04/01

內容簡介: 她叫樸智賢,國籍北韓。在一個初春的夜晚,橫渡圖們江,那時白雪覆蓋江面,她的皮膚和髮絲結凍僵硬,每跨一步,就與恐懼同在。她叫徐琳,國籍南韓。小時候參加反共海報比賽獲得銀牌,寫着「打倒共產黨」的作品還貼在房間裡。她們曾是敵人,是政治意識相對立的兩方。但她們都說着同樣的語言,一樣愛吃泡菜,一樣有幸福無邪的回憶;因爲一次偶然的採訪相識,生長在不同世界的兩韓女子,第一次以母語交換彼此的生命故事——囚改營的逃亡、大饑荒的哭喊、生離的淚水。這一切要以什麼樣的文字,要以何種心境,才能沒有罪惡感,冷靜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