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戶外日常】楊世泰/人在山中不見山

佐藤媽媽不斷加菜。照片提供/楊世泰

日本有句知名諺語:「富士山、一度も登らぬ馬鹿、二度登る馬鹿。」可翻譯爲「一輩子沒有爬過富士山的人是笨蛋,而爬兩次的也是個笨蛋」。言下之意是爬一次就夠了。

諺語前半段的意思很好理解:面對如此美麗的富士山,任何人都會起心動念去山上一探究竟吧?畢竟那是日本的精神象徵、無數藝術創作的繆思,蘊含自然與歷史文化之美,不想爬的人肯定是個笨蛋!但諺語後半段的涵義,在許多人心裡可能會產生不同解釋。有些人認爲爬一次就夠的原因在於登山的初體驗無論好壞,皆是珍貴無比的回憶,很難被複制或覆蓋,所以沒必要再去挑戰;也有人認爲是因爲登山過程太辛苦了,如果還想爬第二次的話,實在是個愚蠢的行爲。但現在夏季登富士山的難度與過去相比已大幅降低,而熱門的四大登頂路線至少可讓人擁有四種面向的體驗,是故以上兩種解讀可能較符合早期的登山文化,若放到當今的時代框架來看,就稍嫌不合時宜了。

在山頂迎接我們竟不是璀璨的御來光

將近十年前,我本着對富士山登頂的憧憬,報名了當地商業團,和一羣日本人從新宿拉車到五合目的登山口上山,大家都難掩興奮,期待能順利登頂並如願看到最負盛名的日出。只可惜運氣不太好,第一天晚上天氣開始轉陰,隨後瞬變爲濃密的霧雨,能見度僅在眼前兩三公尺。如果此情此景是在臺灣的話,我絕對會果斷放棄攻頂,但大老遠跑到期待已久的富士山,終究還是放不下想登頂的執念,也不願澆熄可能放晴的一絲希望。

然而,在山頂迎接我們的不是璀璨的「御來光」(富士山頂峰日出時閃耀的光環),而是一團化不開的濃霧和細雨,導致我對富士山頂的印象,最後只剩下黯淡的黑色火山岩和無止境的悽風苦雨。唯一溫暖的回憶,是山頂茶屋那一碗標售五百日圓的豬肉味噌湯,小小一碗而已,但熱燙燙的蒸氣撲到臉上時,輕輕撫慰了有些受傷的心。

有了那次經驗,讓我對「爬第二次的也是笨蛋」這句話的見解是:富士山最精華的美並無法在山頂看見,而是必須在山腳下、在遠處,甚至閉上眼睛才能領會;而事實證明,往後幾年富士山最令我讚歎的瞬間,也大多來自徒步林蔭間或匆匆車行中的驚鴻一瞥。

富士山禊所,登山者在此接受淨化儀式後出發。照片提供/楊世泰

所以既然已經爬過一次了,那就試着從不同角度去欣賞富士山各種姿態的美吧。例如從富士山周圍湖區能欣賞的「逆富士」,意即清晨或黃昏時分在平靜水面倒映的山影;或者如葛飾北齋名作〈凱風快晴〉所繪的經典意象,夏季黎明時分,特殊角度的日光將整座富士山染紅的「赤富士」奇景。除此以外,這十年以來,我也陸陸續續在不同場合欣賞富士山的多種面貌,像是在朝霧高原的營地,打開帳篷便躍然入目的富士山,巍峨矗立在碧藍的天空之下;或是住在田貫湖旁的度假溫泉飯店時,房間正對富士山的窗框就是一幅如畫的風景,有山有水有紅葉,美到不可思議,美到令人歎爲觀止,美到懷疑自己上輩子是不是發明了疫苗或整治了洪水。但這些美好到讓人覺得不虛此生的體驗,竟然比不上最近一回到富士山登山的旅行,而這次我甚至沒有登頂,且富士山只有依稀可見的程度罷了。

現代公路系統完善後,多數人爬富士山都是搭車到五合目的登山口,從半山腰開始走,在八至九合目的山屋過夜,隔天凌晨出發登頂後循原路下山。但在江戶時期,以最熱門的吉田路線爲例,外地人登富士山得先從遠方跋涉數日抵達山麓的富士吉田,在村子裡過夜補給,擇日與「富士講」,一種組織登山活動的宗教團體一起上山,並由擔任類似團長的「御師」領頭,在被視爲起點的北口本宮富士淺間神社,祈求登山順利並進行淨化儀式後,纔開赴一合目的登山口從山腳出發。在路況欠佳的當時,大概要徒步三天才能從頂峰來回,所以沿途還有許多坐落在步道旁的茶屋或山屋,提供餐飲或小歇過夜等服務。這種結合宗教參拜和團體健行的富士山登頂活動大受歡迎,而在禁奢和禁止遠行的江戶時代,更成爲少數富紳離開城市到外地放風的出口。

不過,現代設施愈來愈發達後,由五合目出發登頂的效率更高、速度更快,登富士山行程所費時間從最早的十幾天,迅速縮短至兩天甚至一天,因此五合目以下的營業設施幾乎都已傾頹,成爲風化的歷史碎片。所幸山徑還在,而且一直都有人細心維護,服務少數仍使用這條古道的登山者。日前,我們一行人就是走這條傳統路線上富士山,可終點並非最高處的三角點,而是位於「區區」五合目的一座山屋,名爲「佐藤小屋」。說來有趣,我們的終點是多數人的起點,這樣的行程會有什麼可看之處嗎?

佐藤媽媽不斷加菜。照片提供/楊世泰

此刻它呈現的是有史以來最深邃的面貌

約莫中午從馬返登山口出發(「馬返」意即負責馱運的馬匹因山路崎嶇必須折返,由此地往後開始只能依靠雙腳前進),沿途在每一合目都能看到傾倒的神社或山屋尚存的地基,古道昔日的榮華可見一斑,卻也更凸顯了現況的寂寥。

步道路況很不錯,稍有登山經驗的人都能輕鬆克服。但入冬後天黑得早,導致我們尚未抵達山屋時已經入夜,而雪上加霜的是,稍早開始下的毛毛雨勢變得愈來愈大,手電筒的光束在濃霧中暈開,嘴巴呼出的空氣都變成白煙,臉上已沒有剛出發時愜意的笑容。還好,很快我們就發現前方不遠處有暖黃色的燈光,再走近一些,鼻子聞到了淡淡的柴燒味,隨後在暮黑的夜色中,擡頭看見一絲絲炊煙從煙囪裡嫋嫋升起,像絲帶般在空中蜿蜒……

佐藤小屋到了。狼狽地拉開頗有歷史痕跡的木門,倉皇進入室內,一陣暖意瞬間將我們擁入懷裡,把寒意和溼氣驅散殆盡。柴爐裡的火光耀動,微微映紅了四周,也溫熱了我們的身體、四肢和臉頰,全身上下都貪婪地吸收松木轉化的熱能與香味。身爲主人的佐藤媽媽,招呼大家後就進廚房忙着備餐了,她的大兒子,也就是佐藤小屋的接班人,則是不疾不徐地往柴爐裡再推進幾根木頭,讓柴火燒得更旺一些。

我們窩在日式暖桌裡,全身熱烘烘的,突然眼皮好重,幾乎就要睡倒在火堆旁了。但不久從廚房傳來佐藤媽媽吆喝着吃飯的聲音,這才發現肚子早已餓扁。趕快移動到餐廳就座後,桌上已然擺好當天的晚餐,有燉豬肉、沙拉、蕈菇湯、雜菜炊飯和炸天婦羅等豐盛的飯菜,香氣撲鼻,顧不得太多禮數就開始狼吞虎嚥。佐藤媽媽大概也是那種怕你餓的阿嬤性格,盤子清空後又繼續加菜、上菜、加菜、上菜……每一道都是簡單樸實的家常味,卻讓我們感動且感激地快要掉淚,滿足地一口接一口,用行動回報她的心意。

飯後聚集在柴爐旁閒聊。照片提供/楊世泰

飯後,一羣人圍在爐火旁閒聊或發呆,當濃濃睡意來襲,我一個人悄悄轉移陣地回房,打開電暖爐,柔和的橘紅色光線像冬日的暖陽,將室內每個角落都染上溫暖的色調。接着在榻榻米上把日式牀褥鋪好,窩進去,把全身每一寸肌膚都藏在厚厚的棉被底下。那天晚上我睡得像個嬰兒,直到天亮。

翌日清晨,一夜未停的大雨悄悄退場,空氣冷冽清淨,粉色和藍紫色漸層的維納斯帶(belt of Venus)在地平線上現身,山嵐夾帶雲霧,宛如縹緲的白絹鋪展在湖面上,一路往東蔓延到相模灣,直到分不清雲海和大海的界線。我們走出佐藤小屋,站在五合目半山腰仰頭尋覓富士山頂峰的身影,但本該是雄壯巍峨的最高峰,看起來卻只像是一個微微起伏的丘陵罷了,然而此刻富士山在我心裡所呈現的,卻是有史以來最真實、最深邃的面貌。

人在山中不見山,是因爲靠得太近,反而無法全然體悟。當我們不再拘泥於眼見的輪廓,山便在心中現形。愈無法清晰辨別,愈能通透。這樣的富士山,不僅讓人望得更遠,也讓人看得更深,更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