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相對論11月】嚴忠政vs.林佳樺/創作是把小雨養成寵物(上)
嚴忠政(左圖/嚴忠政提供)、林佳樺(右圖/林佳樺提供)。
■創作的題材有沒有可能「都寫完了」,只剩一點點甜蜜或蜂巢那樣的傷,作品就大於黑熊的幻覺,變成虛構的茂密凌駕於真實的森林?
●嚴忠政:
感覺這世界是租來的,文學也用「房客」來稱呼「我」。承擔敘事的那個「我」,總是在世俗間流動,總是拉着腦後的重量遷移,帶着疑惑、繩索,以及與季節不對稱的行李,它們都成爲搬運途中最大的角動量,讓寫作者一開始有很多東西可以寫,甚至自動書寫。但最多也最小規模的搬遷,其實是心境變化。當一切都在流動中,隨時都會有新的心念。尤其善變的我,那些和我一起進入生活的冰塊、裂縫、螞蟻,都可能讓我更神經質,讓我在不同的境地就有不同的題材。
題材有沒有可能「都寫完了」,只剩一點點甜蜜就讓我寫出甜膩到讓黑熊神智不清的那種情詩?或一點點痛,就在詩裡徹底死透?對我來說,東西是寫不完的。先排除詩歌的想像活動和《詩學》中的「淨化」(catharsis)暫且不論,當一個神經質的人感覺來了,就只要一點感覺被觸動,聽一首歌或想起某個人都會讓漣漪爬上陸地。而這些所謂的「情詩」十之八九是與「我」無關的,是別人的故事在我的眼中作祟,淚水卻無比真實。所以詩中的「她」未必爲真,情感卻是真實的!
我覺得會有寫不完的題材,也因爲詩人天生有着「與萬物對話的能力」,以及「重新定義世界的能力」。前者是跟什麼東西都能言語、都能感受彼此的「存有」,當萬物皆有情,當然就沒什麼東西是不能進入對話的。有對話就能寫(哪怕在外人看來像自言自語、幻聽幻覺),那些都是觀察後的材料,觀察有多細,題材就有多豐饒。而後者是你採取的視角讓萬物有了新的可能。這種創造性的可能會變成無窮盡的給出體,包含新的喻依和新的思考。等於是造化新物,重新賦形,系以情智。
但是在散文裡面,我就不是那麼確定了。因爲寫詩可以乍起乍落,只寫某個一瞬,或選擇性的隱蔽。而散文重實,是不是在散文的「實」裡面又隱藏着無數個切面,只要你敢剖開、有能力剖開,同樣一道牆也有着無數個門。
●林佳樺:
羨慕忠政老師俯仰拾取皆是題材,與物交會、皆能織成錦繡。
題材的有無,應該不受文體限制,最大關鍵在於寫作者有無敏銳的五感?能否嗅出尋常事物裡的刺點?然後動用奇思異想,將芝麻展成花生,可惜我最近恰逢眼盲,珠玉在前,竟視爲尋常石頭。
散文寫不出來,並非題材都寫完了,而是還在摸索如何呈現與衆不同的視角。常有人說,我輩是沒有故事的一代,寫的都是肚臍眼的日常;前輩作家歷經大江大海,生命的某個切片都是史詩素材。
黃麗羣在《九歌109年散文選》序〈普通,然而貴重〉提到:「假使生命並不給一個人跌宕的經歷,他在散文寫作的路上註定輸在起跑點嗎?」
我的一天、是他者的日常,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此時就必須有一雙新鮮的眼睛。
這種眼睛須從平日培養,有時則端賴機緣乍現。松露長在地底,肉眼極難察覺,每個松露獵人身上都有本家傳的藏寶圖,記錄着父輩曾經找到松露的時地,且必須藉助嗅覺靈敏的母豬和松露犬。題材底下的獨特觀照,便是松露。
大江大海的經歷苦痛且珍貴,但日常題材容易下筆嗎?快炒時蔬是家常料理,但要炒得脆綠不變色並非易事,洗後瀝水、油量火候不燜蓋,無一不是工夫。
我喜歡看的散文是核心事件運用細節鋪墊、層層推進敘事者內在的反思;對我而言,散文書寫困難的不是題材,而是松露的找尋、及我是個夠格的庖丁嗎?在此用「夠不夠格」的形容,是有時知道這題材折射斑斕鑽光,但涉及隱私。郁達夫《日記九種》中以露骨文筆、曝光了與女方相戀時的牀笫私密,女方羞愧難當,郁達夫發誓有生之年絕不發表,而後卻失信;婚後郁達夫在《毀家詩紀》中自曝家醜,談及妻子失軌,致使婚姻無可挽回,成爲真正的毀家之作。
散文的牆裡有數千扇門,開門的那把鑰匙我還在找尋。
■如果我們把自己書寫的題材和文字風格理解爲一種「偏食」,那麼我們在閱讀其他作品時,也會偏食嗎?
●嚴忠政:
我書寫時的文字風格「不等於」個人閱讀喜好,有時甚至排斥這種熟悉。有點像是,很怕聽到自己錄音的聲音。不過這是一開始的一點小疙瘩,最後還是會把自己拉回嚴肅的文學品評就是了。
我寫東西會有自己希冀的語言姿態和審美追求,大多時候,確實會形成一種稱之爲「風格」的東西(即便我已經以不同的語言去處理不同的主題觀照)。但我「讀」作品就沒有主題、風格的偏好了。在不同的語言風格中,只要是相對成熟的,讀來都會有驚喜。比方說,我喜歡聽歌,只要不是碎碎唸的都聽。喜歡的音樂風格很廣。我聽蕭煌奇、方宥心、伍佰,也聽紅髮艾德和怪奇比莉。睡前常聽鄉村音樂,年輕時崇拜的喬治‧史崔特到現在還聽。如果當天過得很悲憤,睡前還必須製造情緒來壓垮自己,那就播放黃品源〈無言的山丘〉,或林慧萍的〈新戀情〉。也就是說,我喜歡的詩也沒有風格問題,頂多就是心境流轉,果醬刀可以抹草莓(佳樺的暱稱),也能抹奶油、香蒜。
有一回,我開車載朋友從南投文學營回程,音響播完漢斯‧季默(Hans Zimmer)的電影配樂馬上就切換成臺語哭腔那種很到位的悲情。當中有人說我真的很跳tone,而我們的話題也從新詩切換到「誰的童年比較慘」。當中還聊到甘耀明和童偉格。印象最深刻的是童偉格〈叫魂〉裡的一段:阿全的爸爸已經用巴拉松毒死全家了,後來又買巴拉松回家。阿全的媽媽(亡靈)說:「哈哈你真健忘,你忘了你已經請我們吃過這些東西了。」聊完這段,我還在蜿蜒的山路問大家,「我們還活着嗎?」
我曾經爲童偉格的《西北雨》在《文訊》寫書評,因爲真的太震撼了。如果活得不夠堅強,讀完《西北雨》會活不下去。而甘耀明從早期的〈神秘列車〉開始,就有能力去碰觸歷史傷口,是不會有仇恨對立的那種「詩」一般的行腳,無私無垢的臺灣宇宙應該就要這樣。最近讀佳樺的《當時小明月》和《守宮在唱歌》,又是另一種記憶附體的感覺,因爲我小時候也有很多拼圖片段留在宜蘭。
●林佳樺:
謝謝老師閱讀拙作,開心又小害羞。我也喜歡漢斯‧季默的電影配樂,每當響起《神鬼戰士》《黑暗騎士》高節奏、高戲劇張力的旋律,便閃現影中畫面。我認識的詩人都喜歡音樂,表現在詩作上都有極佳的音韻感,念着念着就是歌。
我的閱讀是偏食的,例如科普書不會出現在案頭,至於菜單,有時會買年度散文選、小說選、當年臺灣詩選、該年臺灣文學金典獎入圍作品(在此大大恭喜忠政老師),如同每年坎城影展、奧斯卡入圍名單成了觀片的口袋清單。
看書是在讀作者的經歷、情感、思考脈絡及關注的議題,我選書是以人爲主、延伸成一個脈絡。記得2016年我到慕名已久的忠政老師門下研習「寫作型桌遊融入教學」,遊戲是講究計分規則,但詩卻是超乎框架與規定,當時運用的《線索》牌卡上頭的詩句、全源自老師詩作,課程結束我開始由《玫瑰的破綻》《黑鍵拍岸》讀老師的詩(當然許多讀不懂),到近期《失敗者也愛》《時間畢竟》,好奇老師作品裡有大量的海,每篇關於海的意象喻義各殊,交談後始知詩人幼年曾住山海之鄉的宜蘭。
相當喜歡鐘文音老師《豔歌行》,驚豔於書中臺北女子對身體、情慾、生活無根、豔麗又腐朽的細膩,接着啃食她的《短歌行》《傷歌行》;再延伸至散文集《少女老樣子》《捨不得不見妳》,去年閱讀小說《別送》,幸運得到採訪作者的機會,深入瞭解此書基石源於作者長期看護母親,如此將本本作品串連,深刻感受到女人的成長,有着生命軌跡的座標。
也曾着迷袁瓊瓊老師的小說,進而看《孤單》《冰火》《繾綣情書》系列,這種以人爲主,蛛網般織成的閱讀網,較能全面將作者的作品讀得深刻。這種情感很美,不打擾對方,保持着遠觀,如同遠望發亮的月星。
■成年後會因過去的傷,我們將海上戰艦化成秘航的潛艇,學會在深海反潛、偵察,作品中是如何包紮傷口呢?
●嚴忠政:
佳樺談到以人爲主的閱讀,全面性地認識一位作家,感覺是真的讀進去,當成採集,就像看完一枚「海玻璃」如何去寫出「瓶頸」的身世。
我在讀散文和小說的時候,對於文字中的場景事件是否真實,比較不會去追究。就只是去享受那些故事背後的「感」與「受」,而且還經常對小說情節太投入,全盤接受了人物的情感,信此不疑,跟着死透、跟着轉生。說不會去追究(特別是散文),並不是它不重要,而是我在享受閱讀的當下,它就是文學的「真」。(除非作者文字功力不佳)
不過我讀佳樺的散文,覺得特別有真實感。如果妳告訴我,其中泰半是虛構的經驗,我絕對不相信。並不是佳樺沒有以假亂真的能力,而是妳本質上,就是透過一種「重新目擊」去釐清「太陽如何分飾兩角」——既扮演黎明,又扮演夕陽。在妳童年漫長的等待中,它帶給妳希望,又帶給妳失落。那些日子,它到底是忠良?還是莫可奈何的臥底?妳必須清理戰場,妳必須檢視傷口,才能安適、療愈(至少是一次療程)。最後我看見清理的結果,戰俘都被溫柔的作者釋放了。還有一些昆蟲屍體在瓦片底下,作者也用細膩的筆芯挑撿塵埃,動作是令人憐惜的那種節制,怕帶有質量的記憶也傷及旁白的物件,即便對〈玫瑰與獸〉那些「關係人」,妳還是保護的。
而我們新詩,更是有它的「內在真實」,詩人的「看見」自然有它的生存領會。所以在新詩裡面,那「熟悉而不觸目」的性質,往往會在文字氛圍間提供一張「在場證明」。說他「不在」,其實也「在」——關鍵在於詩人當時「環視」所關切的是什麼。如果是一個傷口,透過「意象化」的過程處理之後,能以新的面目示人,就能轉化私領域的尷尬。何況此中之「象」並不是都是視覺的,其他感官能夠承擔的敘事往往又能提供偏方。再加上那些「象」也不見得是「實象」,於是就演繹成一種有選擇性的隱蔽,但它們還是保有文學的「真」。
●林佳樺:
忠政老師談的這些內容,我想到近年臺灣文壇常討論的散文虛實之辯。我的師承與教學長期以來奠基在此文類源自寫作者的貼身現實,寫作者與讀者間的默契也建立在場景事件非虛構。我滿肯定屬實經驗的珍貴,何必在散文裡虛構不曾受過的傷或不曾歷經親人亡故的遺憾呢?
於是在傷痛爲真的前提下,來談談如何以文字爲解剖刀、引流膿瘡。
傷口揭露的深淺涉及隱私,相關人物對痛的確切位置與還原還有多少疙瘩?有時事件太過私密,書寫如江湖中人在紙上塗抹特製墨水,須隔火烘烤文字才得以現形;讀畢,紙張立刻隨火焚去。
於我而言,勇氣不夠、事件的雜質尚未濾淨,這素材就得擱着,能訴諸於文的,也許在時間止痛下,心情已經結痂。文字無法包紮傷口,有時書寫的當下反倒將快癒合的痂皮再次撕開;書寫也不太可能療愈,只能說是個療程——自我看診、自填病歷表,故直球有之,閃躲有之,瀟灑有之,糾結有之,端賴疤痕深淺及與被書寫者的關係。前任、前前任已然一別兩寬,我便主觀認定價值是非;主角是身邊親友,就得交出一些話語權,吞吐之間,心中的尺不斷地量着。
猶記三年前臺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作家巡迴校園講座,有場陳夏民與黃麗羣對談,陳夏民談及使用社羣媒體時,曾經習慣在情緒上頭就拿起手機啪啦地寫,「寫完以後,壓住螢幕,全選,刪除……有時候真正的勇敢,其實是一種節制的狀態。」
那時我正着手第一本書,爬梳與原生家庭的關係,相當認同有時藏疤比起揭疤、需要更大的氣力。
說歸說,有時事情藏過了頭、以爲作品會有含蓄之美,讀者卻因細節不足,無法共感;有時事件太赤裸,不但自己尷尬,也犯了直白大忌。
說到底,散文寫作是勿輕易地拿珍貴隱私去獲取關注與按贊數,書寫中的顯與隱,最終都是我們在傷人或被傷之中,更加地認識自己。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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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忠政
出生於卡式錄音機剛要推行的年代,但因爲有語言障礙,只能踩住自己的影子,對它發聲。那時電視還有門,經常想跨進去找金箍棒,後來就演變爲長短參差的新詩。我相信我居住的臺中、雙子座,以及我的第二天都是神的提案。
林佳樺
降生在涼風忽起的割稻月。喜歡秋冬又畏寒;青春期眼尾已遊進了魚羣,身高卻迷你似孩童;幼年渴望離家到都市求學,北漂後、時不時夢迴故鄉蘭陽。種種自我互斥,讓性格極矛盾,其間的裂縫,成爲文字的出入境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