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首富必須死?
01
清光緒八年(1882年)二月,李鴻章給慈禧太后上了一道摺子。
說,自光緒六年(1880年)天津至上海的電報線架通以來,無論軍情傳遞還是通商郵傳,都極大方便,而且天津電報局獲利豐厚,目前已成爲“上市企業”,民間爭相認購電報局的股票。
因此建議朝廷馬上開始架設從上海到漢口的電報線,以長江中下游地區的經濟繁榮程度,一定能獲利更多。
慈禧考慮了幾天,下旨要求新任兩江總督的左宗棠,對這條電報線的建設做出評估,“如期可行,即斟酌辦理”。
不料,左宗棠卻左一個藉口,右一個理由,始終不同意這條電報線的開工。
一向以國事爲重的左爵爺,這次爲什麼一反常態呢?
理由千千萬,歸結起來主要就三條:
1、左宗棠和李鴻章在打太平天國時就已經結下了樑子,這二十年來,明爭暗鬥,勢同水火。
2、左宗棠這幾年爲了收復新疆落下了好大的饑荒,正想盡辦法搞錢把饑荒還上,滬漢電報線這口肥肉,怎麼能讓別人吃了去?
3、一旦滬漢電報線架起來,兩江地面上的一舉一動,李鴻章都能第一時間知道,自己豈不是處於老李的監視之下?
所以這條電報線絕不能讓老李建起來!
就算要建,也得讓自己的人來建!
誰呢?
當然是他多年來最信賴的“錢袋子”——胡光墉(即胡雪巖)了。
02
左爵爺爲了籌措收復新疆的軍費,通過老胡做中介,先後向洋人借了1870萬兩銀子的債。
這些債,老胡報上來的年利率都高達12.5%-15%,而當時一般洋人的商業銀行貸款年利率也就5%左右,高一些的也不會超過8%。
雖然朝廷裡早就有人質疑老胡是在吃利息差,但沒辦法,這種用於打仗的貸款洋人根本不肯借,也就老胡有辦法借到,所以朝廷也只好睜隻眼閉隻眼。
就這樣,三四年間,老胡躺着吃利息差就賺了上百萬兩銀子。
出於對老胡的信任,很多朝廷大佬又把自己的閒錢甚至官府的公款都存在老胡開的阜康錢莊裡吃利息,老胡再把這些錢拿去放貸,裡外裡的利息差又吃到上百萬兩。
再加上老胡經營的藥材、生絲、茶葉等生意也都紅紅火火,因此到了光緒八年的時候,老胡儼然已經是“大清首富”了。
按說以老胡的實力,投資個三四十萬兩銀子建設這條電報線路並不是啥難事,他也很樂意幫左爵爺這個忙。
尤其是,津滬這條電報線是李鴻章的幕僚盛宣懷主持建設的。
老胡過去一直不太看得上盛宣懷,認爲他就是個志大才疏的“官二代”——靠着當浙江布政使的老爸的人脈募捐到不少錢,纔在李鴻章面前露了個臉兒,得了個五品候補知府的頭銜......
可就是這麼個幹啥啥不行的公子哥兒,都能把津滬電報線架起來,獲得了大量的盈利。
我老胡難道就幹不成滬漢線?
03
可不服氣歸不服氣,真要來建這條電報線,錢雖然不是問題,但其他的問題卻更多——
老胡幾十年來一直做的都是錢莊、茶葉、藥材這樣傳統的生意,根本不懂電報。
而且以他的朋友圈子,也找不到專業人士來幫忙。
他想過按西征借款的路徑,把這生意直接包給外國的電報公司來幹,可是朝廷的旨意又說得很清楚,只准自辦,不得交予洋人辦理。
這麼一來,這事兒就僵住了,遲遲沒有進展。
盛宣懷眼看這種情況,心裡自是清楚,老左和老胡其實沒有辦電報的能力。
所以他一邊不斷給朝廷上摺子,強調這條電報線的重要性,一邊又採取“曲線救國”的戰術,繞過左宗棠的兩江地盤,先在淮系控制的浙江、福建、兩廣等地架設電報線,很快就將沿海各省的電報線連爲一體。
就這樣,到了光緒九年(1883年)夏天,朝廷眼看沿海各省電報線全都架通,而滬漢電報線卻遲遲沒有進展,終於對左宗棠和胡光墉失去了耐心,要求“遵旨速辦,毋再逡巡”。
沒辦法了,一生要強的左宗棠,終於在李鴻章面前低頭了一回——請盛宣懷和鄭觀應來主持建設滬漢電報線。
這件事,不但說明了左爵爺在辦洋務方面的能力確實略遜李中堂一籌。
也說明了,一直在傳統商業領域發展的胡光墉在新興的近代化商業領域明顯落伍了。
而隨着李鴻章在朝中地位和影響的日益增長,淮系壓倒湘系已經無可挽回,曾經輝煌一時的胡光墉和他的商業帝國也即將走向衰敗。
04
光緒九年(1883年)的深秋,一個消息通過連接廣州和上海的電報線,傳到了上海的工商圈子中:今年歐洲蠶絲的主要產地意大利蠶絲獲得了大豐收。
這是一件看上去似乎和遙遠的中國沒有太大關係的事情,但卻一下在上海的工商圈子裡扔下了一顆重磅炸彈!
因爲在這之前的兩年多時間裡,作爲“大清首富”的胡光墉正在大量收購蠶絲,幾乎對江南的蠶絲市場形成了壟斷局面。
因爲他的壟斷,外國商人都無法收購到蠶絲,只好加價向他購買。
爲此,老胡決定繼續“加槓桿”,把自己經營的阜康錢莊裡的現金流大部分都投入到了蠶絲收購上,誓要狠狠爆出鬼佬的“金幣”來。
可是超出他認知的是,由於這幾年電報事業的快速發展,即使是遠在萬里之外的歐洲的商品信息,也可以在極短的時間裡傳到中國。
速度如此之快,讓他甚至連趕緊出貨套現的時間都沒有!
意大利蠶絲豐收的消息傳來僅僅兩天時間,上海市面上的蠶絲價格就暴跌了一半。
老胡一下慌了,趕緊低價出貨,想着好歹回點血止損,起碼不能讓阜康錢莊的資金鍊完全斷掉。
幾天之內,老胡緊急出了一萬五千多包的生絲,損失據說高達幾百萬兩。
不過,對於身家雄厚的老胡來說,這些損失雖然慘重,但還不到要完蛋的地步,只要他的阜康錢莊還在,他手上並不會缺少現金流。
可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05
此時又從廣州傳來電報,稱中法關於越南問題的談判已經破裂,大清和法國的戰爭一觸即發,法國艦隊極有可能北上上海。
消息傳開,上海工商各界頓時人心惶惶,紛紛前往各大錢莊提取存款,以防開戰之後錢拿不出來。
於是乎,從十月底開始,上海阜康錢莊每天門前都排着提款的長隊。
這裡的阜康錢莊是胡光墉破產後部分原阜康員工跑到湖南益陽重新開設的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老胡雖然有點慌,但依然覺得局面還能控制。
因爲阜康在江浙滬皖鄂湘各省都有分號,實在不行可以從各地分號調銀子過來,只要能撐過幾天的擠兌,讓人們相信阜康依然資金充足,局面就會逐步緩和。
趕緊讓人給各地的阜康分號發電報,緊急調取銀子匯來上海。
可他沒想到的是,滬漢電報線是盛宣懷主持建設的,沿途電報局的業務也全部掌握在盛宣懷手中。
所以老胡發往各地阜康分號調資金的電報,全被送到了盛宣懷的書桌上。
盛宣懷一研判,就明白了:現在是搞倒老胡最好的時機!
06
爲什麼要搞倒老胡呢?
一來,當年李鴻章拉老胡加入輪船招商局,老胡拒絕了,這讓李中堂對他懷恨在心;
二來,去年準備搞滬漢電報線的時候,老胡又利用左爵爺的關係來插一腳,差點把這事兒攪黃了;
三來,左爵爺在經濟上十分依靠老胡,搞倒了老胡,不但能掐斷左爵爺的錢袋子,還能在政治上打擊老左;
最後,也是更長遠的原因——
老胡的“阜康系”是全國最大的金融集團,把持着全國金融業的龍頭地位,不把他搞倒,將來盛宣懷想搞銀行必然是阻力重重。
所以,搞倒老胡,無論是對於小盛自己而言,還是對他的老闆李中堂來說,都是必須要做的事。
07
那麼,該怎麼搞倒他呢?
最佳的辦法當然是利用眼下這個特殊時期,人爲加劇老胡的資金緊張程度,最好是能在各地都製造出“阜康頭寸緊張”的消息,讓人們相信阜康快沒錢了,加速阜康系的倒閉。
盛宣懷爲此設計了一套步步緊扣的“倒胡”方案:
首先,他找到了上海道邵友濂,請他把應當在此時劃撥給胡光墉的八十萬兩銀子的“協餉”設法拖延幾天。
這筆錢是怎麼來的呢?
當年老胡幫左宗棠找洋人借債當軍費,朝廷下令各省分攤“西征協餉”,分期交給老胡去償還洋人的債務。
六年前,老胡管英國人借的一筆債務,講好了半年還本付息一次,這會兒正好又到了還款的時間,朝廷從各省收上來的“協餉”已經發到了邵友濂那裡,就等着邵友濂交付給老胡了。
邵友濂並不是淮軍出身,但他和李中堂卻是兒女親家,這關係可以說相當鐵了。
對李中堂有利的事,當然滿口答應。
在他職權範圍之內,拖延個幾天給錢完全沒什麼難度。
於是乎,老邵就藉口人不在上海,把去要錢的老胡給搪塞了過去。
老胡急得沒法,但債是自己借的,如果不還,到時候洋人肯定來找自己而不是去找老邵。
無奈之下,老胡只好下令從上海的阜康錢莊中提出八十萬兩現銀先去墊付了洋債。
本來區區八十萬兩對於老胡來說不算什麼,可眼下這個節骨眼上,上海阜康、再一下出去八十萬兩,現金流就更緊張了。
很快,阜康的客戶們就都知道了這個消息,大家心態一下就崩了,去上海阜康錢莊擠兌的人有增無減。
而“上海阜康錢莊遭遇擠兌、頭寸運轉不靈”的消息又順着電報線,傳往了江浙皖鄂湘以及京城。
很快各地紛紛前往當地的阜康分號擠兌。
這麼一來,各地分號自身難保,哪裡還有餘力幫助上海方面?
上海阜康咬牙死撐了兩天後,銀庫終於徹底空了!
老胡只得在十一月初六,下令:上海阜康關門歇業,暫停兌現。
上海阜康關門的消息又順着電報線,很快傳到了江浙皖鄂湘和京城各地。
儲戶們都認定,“阜康系”這次撲街已成定局,於是更加瘋狂地前去擠兌。
於是,很快,各地的阜康分號也都掏光了現金流,紛紛關門歇業了。
08
其實,當時因爲擠兌倒掉的錢莊很多,不差阜康這一個。
可關鍵在於,因爲相信老胡的實力,很多達官顯貴都把自己的錢;乃至官府的公款存在阜康吃利息。
現在阜康一倒,這些大佬能不急嗎?朝廷能不急嗎?
很快,十一月二十七日,朝廷發下諭旨,把之前賞給老胡的官銜和黃馬褂都給擼了,要求對阜康倒閉事件進行嚴查,所有虧空的公款必須補齊,倘敢延不完交,即行從重治罪!
此時的老胡是又恨又悔。
恨的是盛宣懷趁人之危、落井下石;
悔的是,就在他的蠶絲生意還沒爆雷的九月二十二日,左爵爺到上海巡視,他還跟左爵爺會面聊了一會。
可那時候他根本還沒意識到危險的來臨,不但沒有向左爵爺訴說自己的真實情況,反而還繼續捐款給官府修築海堤,以顯示自己現金流充足。
結果現在急需左爵爺救命的時候,左爵爺已經因爲眼疾告病回家休息了!
左爵爺回了老家,朝廷便把追查阜康倒閉事件的任務,交給了浙江巡撫劉秉章。
劉秉章是李鴻章的心腹,淮系鐵桿,落到他手上,豈有不完之理?
如果當時,自己和左爵爺交待了事情,或許......
可一切都晚了!
很快,劉秉章的人就把老胡的錢莊賬目翻了個底朝天,查明“阜康系”總共虧空了公款二百四十多萬兩。
按朝廷的旨意,老胡只得將家產全部變賣,補齊公款。
至於那些大佬的錢,老胡也只能有心無力,能還一分是一分了。
就這樣,曾經的“大清首富”破產了。
可是,朝廷還不打算放過他......
09
不久之後,朝廷又下旨,要追查老胡在爲左宗棠借債過程中“貪沒”的公款,理由是實際入賬的貸款金額和合同上的貸款金額差了十萬六千兩。
其實呢,這筆錢並沒有落入胡光墉的腰包,而是老胡在借洋債過程中給鬼佬中間人的中介費,這也算是當時國際金融界通行的“潛規則”。
可是朝廷早就因爲老胡吃洋債的利息差,對老胡恨得牙癢癢了。
現在新疆已經收復了,老胡也撲了街,當然要痛打落水狗,找各種由頭把老胡的最後一點油水都榨乾吃盡。
可憐的老胡連最後一點養老錢都被迫交給了朝廷。
在貧病交加中掙扎了兩年之後,光緒十一年(1885年)的冬天,老胡去了。
去世之時,還欠朝廷六萬多兩。
而他的老領導左爵爺,已經在他之前四個月去世。
一個時代,就此宣告結束。
這一年,盛宣懷接過了他心心念唸的輪船招商局總辦的位子,成爲了李鴻章的洋務版圖裡最重要的人物。
之後的二十多年裡,他辦銀行、鋪鐵路、建大學、搞鋼鐵、開煤礦,成爲了新的“大清首富”,最終財富遠遠超過了他曾經只能仰望的胡光墉……
PS:
2001年,美國《華爾街日報》發表了一個名爲“縱橫一千年”的專輯,統計出了一千年來世界上最富有的50個人。
其中,有六位華人入選,這裡邊沒有胡雪巖,也沒有盛宣懷。
他們分別是成吉思汗、忽必烈、劉瑾、和珅、宋子文和伍秉鑑。
這六個人當中,前五位想必大家都非常熟悉,他們或是皇帝,或是權臣,總之都是關係戶,唯有最後一位伍秉鑑,是以純粹的商人身份入榜的。
而他更是晚年尊嚴盡失...
關注老王,下期繼續。
參考文獻:
《清史稿》、《清實錄》、《盛宣懷行述》、《異辭錄》、《洋務與賑務——盛宣懷與晚清四十年》、《近代洋務派對湖北煤鐵開採的探索與實踐》、《鄭觀應傳》、《胡雪巖左宗棠關係考——以癸未金融風潮爲視角》、《胡雪巖與晚清外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