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
星空人影。(Joshua提供)
用肉眼就能分辨普洱茶跟小普洱的差別,茶葉與茶屑塊,香甜與苦澀的分別。
喝普洱茶是在山上,因爲服務員送錯茶葉意外品嚐到了它的好滋味。回來後依樣畫葫蘆,卻買到了外觀截然不同的小普洱。
入冬還沒完全轉涼,黃昏後才感到有些冷,這時候很適合砌一壺茶暖暖身子。
那陣子Joshua時常來,平日飲茶,假日飲酒,就着湯水閒話。我們最常喝的茶就是小普洱。
Joshua是個很樂於分享往事的基督徒,鉅細靡遺的向每個願意傾聽的人講述人生。
Joshua的精神並不好,眼神寫滿侃侃言語難以精確表達的無奈,必須先讀過他的故事,才能在他有時突然的停頓中看見端倪。
我們的相識與爬山野營有關,初識他時,剛從飛行線轉爲一般軍官。飛官是個享受刺激的優渥職業,載滿人類幾千年來想探索天空的夢。他肯定不是因爲懼高而退縮,當你聽見Joshua如何神采飛揚描述飛行生涯,可以看見閃爍的光芒。
他的家庭並不富裕,偏鄉小孩,父親意外離世,靠親戚接濟,是很常見的貧窮套路,也是他從軍的主因。也是因爲家因決定離開飛行。
熱情好客,年輕浮躁,是我對Joshua的第一印象。他那時方掛少尉銜,所以我暱稱他爲少尉。沒有網路訊號的山林有很多時間談天,談笑間也大致知曉他生命的輪廓。荒野皆是美景,Joshua以專業的姿態進行拍攝,倒不是裝模作樣,而是真的拜過一位有名氣的攝影師爲師。說來也巧,Joshua跟師父的結識是因爲飛機。
本以爲不過又是個常見的過客,飛鴻踏雪,漫長生命裡的小小足印。經過那次相處,我們也常在酒桌相見,幾杯酒入喉開懷大笑,可是也僅此而已,並未真正窺見他的內心。
半年後Joshua的稱呼晉階爲中尉,也成爲他軍旅最後的軍階。下了戰鬥機,也下了夢想,讓他對迷彩生涯充滿迷惘,或許心裡曾有一番抱負,此刻只能在茫然中強顏歡笑,用一張張鈔票填補說不清的虛幻,皺着眉抽菸,一根接着一根,像是害怕自己太快燒完。
因此Joshua放假時總是開車遊蕩,用速度與距離填補空虛,卻擺脫不掉迷茫困惑的情緒。我想人總有這種時候吧,害怕無根無柢的自己,怕自己永遠是無根的浮萍。
酒後眉頭擠成解不開的繩結,一雙視力良好的眼看不清方向。
後來診斷出重度憂鬱症,進了醫院,辦理退伍。於是中尉不再是中尉,最後的軍階成了永恆暱稱。那是一個巨大轉折,關於他自己,也關於我們。
再次見面,是Joshua半年後出院的事了,病情使他神情飄忽,藥物令他焦慮難安,眼裡已然無光,說話就像在另一個次元。整個看起來脆弱的彷彿風一吹就散。更可怕的是揮金如土,好似每噴掉一張鈔票就能拾回一分被切碎的靈魂。
不知怎的,Joshua決定跟另一個朋友一起遠赴澳洲打工。只是原本體力不錯的他,在出院沒多久與我們一同爬了不算難的龍鱗山,卻氣喘吁吁,半道鎩羽而歸。此刻精神與肉體都不濟,如何應對農場繁重的工作?
龍鱗山在臺南高雄交界,是老少咸宜的簡易步道,從市區過去的路程可能比走步道的時間還久。說來有趣,我們第一次爬山是挑戰夜渡野營,現在纔回頭登郊山。
初次去很臨時,那是季春之夜,晚風仍帶冷意,Joshua剛從醫院出來沒多久。對有野營經驗的我們來說,走到海拔五百公尺的龍鱗山至高點並不困難,可以說只是來暖身。不過我仍擔憂Joshua的情況,在醫院半年,缺乏運動加上精神不穩,讓他的體態嚴重走山,運動能力肉眼可見的下滑。
開車抵達步道停車場,Joshua從口袋裡拿出一包肯特五號,這是他從飛行訓練時期愛上的涼煙。抽起一根長長的煙,壓破金球,點燃,喉頭瞬間一陣清涼。
奇蹟之所以會是奇蹟就是因爲很少發生,Joshua不出意外的在向上坡道舉步維艱。一步三停,臉上的不甘像在對現實抗議,卻無用,蒼白的神色纔是他無力的現實。
後來我們中途折返,去了咖啡公路喝咖啡,在那兒Joshua侃侃說着將與另一位朋友去澳洲打工的事。我雖認爲倉促成事很不妥,但見他眺望遠方,盤算能在萬里他鄉掙多少錢,藉此改善家境,嘴裡的話還是咽回去化作祝福。
可是混沌的眼神騙不了人。
後來還是成行了。送別會推杯換盞,好不熱鬧,但Joshua也說可能過幾個月還要回臺回診。
但我預感他很快就會回來。
果然他難以負荷高強度工作,加上精神狀況不佳,沒多久便頹然歸來。
煙癮隨着藥更重,回國賃居的房間毫無人氣,瀰漫肯特五號的香味。靈魂每天都在剝落,活得沒有人樣。
我明白這時候若不陪伴他,等到最後一片靈魂凋落,將無挽回餘地。
很久以前我有個朋友也因爲憂鬱症而選擇離去,那年我很年輕,完全不曉得如何幫助他。
所以那段時間只要有空我就陪着Joshua,儘管他有時因爲病情飄忽不定。他要面對的不只是現在的困境,還有過去原生家庭伴隨的業,在現在與過去之間遍體鱗傷,將破碎的靈魂一塊塊拼回,才能蛻變飛向未來。如初生孩犢,一切都是嶄新而艱難的挑戰。不管是爲自己,還是爲了家人。
慶幸的是他也願意認真面對。工作,運動,努力戒掉藥物依賴。看見飛機他仍會忍不住停下來多看幾眼。
秋末,Joshua突然說經過幾日痛苦的戒斷反應,已經完全戒掉藥物。再一次攀登上回受阻的龍鱗山,在疲憊中喘息,喘息後繼續一步步向上爬,最後成功走上山頂。
城市在腳下延綿,陽光輕灑頭頂。Joshua累癱在涼亭長椅上,埋藏在一地碎裂魂魄裡的火種開始有了溫度。
我沒辦法用專業的眼光去判斷Joshua是否痊癒,但他的眼睛又重新有光。
腦袋變得清醒後,Joshua規劃起未來,考慮回去澳洲,這次去的更南端,是離南極洲很近的塔斯馬里亞島。以他的家境,確實到薪資高臺灣許多的澳洲是最佳選擇。畢竟餓着肚子走不到詩與遠方。
他與許久未見的攝影師父通話,重拾拍照信心,打算在澳洲工作的同時磨練拍攝技巧。
去澳洲的前一夜,照例在我家中酌酒,相較前次的熱鬧,我更喜歡這種安靜的惆悵。
半年比彈指還快很多很多,對Joshua而言最難受的已經過去,也剛到來。說回了我們最常喝的小普洱,入口澀,尾韻甘,又何嘗不是波折人生的縮影。雖然甘甜還未來到,一口一口喝總能嚐出滋味。
半年相處讓我們產生深厚的羈絆,離別必是感傷,不過生命就是不停聚散的過程,無勞勞之柳,便以薄酒送行。
「去澳洲要好好拍照,後年再見。」臨別之際,話是說不完的,一百八十日的點點滴滴便濃縮爲一句珍重再見。
「我會的。」Joshua笑道,眼神無比堅定。
他鄉爲客,冷暖自顧,必定還有許多事要克服,但我相信經過這些日子的考驗,Joshua一定能披荊斬棘,能夠在那裡過得很好。
只盼Joshua回來時能帶一身風采,昂首走在自己期許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