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在大陸》昔日社運青年登陸 一段臺灣主流環境演變史

張立本(受訪者提供)

當許多人知道張立本是臺灣來的老師,還曾經在臺灣的幾所大學教書數年時,都會問他一個問題:就你的觀察,兩岸學生有什麼差別?

「都是年輕一代,兩岸年輕人有高度共通的部分,比如愛玩、愛鬧,這種『年輕人的一般性』兩岸沒有什麼差別。有差別的地方在於,其一,大陸是一個非常大的地方,每個省份就有巨大差異,這種差距比臺灣明顯。我剛來的第一學期還體會到什麼叫』城鄉差距』,許多農村的學生確實很質樸。」

「還有一個差別,大陸學生到了大三之後,可能更早,讀書的『目的性』會更強,比如他們需要考取什麼證照,對未來有幫助。由於臺灣的考試時間、方式不同,所以臺灣學生在大三、大四這階段的表現有所不同。」

「上課要和『考研』這個目的作對抗,挺累的。」張立本直言不諱。

「在某個程度上,大陸的大學生與臺灣學生相比有更多的『保護』和『兜底』。比如老師會被要求承擔起學生找工作、考研的部分責任。不過這點我做不到,因爲沒有人脈。而且相比臺灣的大學有淘汰制度,要求每個班『當掉』(掛科)至少百分之二,大陸並不如此。在我的班上難免有學生無法過關,太抱歉了。」

2018年已經40歲、在臺灣教課多年的張立本來到大陸教書,經歷有別於過去數十年的新體會、新經驗、新衝擊。他來大陸的故事背景,也是一段唏噓的臺灣「主流環境」演變史。

●從左派理論,到「被歷史說服」

人的意識形態到底是如何形成的?有人是因爲家庭、有人則是成長背景、有人是因緣際會下認識了誰,許多人往往是不知不覺地,就走到了這條路上。從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左派?對於這個問題張立本努力回想。

「『左傾』化跟我在臺灣世新大學社會發展研究所有關係,這裡的老師即使不是左派也教馬克思,來了以後我纔開始系統性學習左派理論。理論與實踐交替,逐漸確立我的世界觀。」

「但其實大學時期我就有了啓蒙的機會,只是當時不懂什麼是左派。」

張立本本科就讀的專業是城市規劃,這個專業的畢業生大多是去房地產公司,或是考相關單位的公務員。大學時期,專業老師在課堂上往往大談城市規劃中的民衆參與,大談基層民衆權益與環境保護的重要性。

但大三時,還是「熱血青年」的張立本參加了臺北市的一次環境保護運動,反對一個位于山坡上的保護區開發案。他參加到附近以家庭主婦爲主的社區團體中,找到了一些關於開發案的程序瑕疵證據,以及法理上的支持點。但在開公聽會的那天,支持開發的地主方帶着城市規劃師和審查委員們,這些掌握決定權的「大人物」都倒向了地主方。

其實,不論是支持開發,還是爲了環保而反對開發,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立場與選擇,讓張立本受到衝擊的是地主方帶來的城市規劃師和審查委員——這些「大人物們」,都是張立本的老師,這些在課堂上大談「民衆參與」的老師,此刻成爲了與自己「打對臺」的「專家」。

到底什麼是民衆參與?當所謂「民衆參與」遇到特定階層的利益,最後民意能在整個程序中,佔到多少力量?當然,民衆不一定都「對」,所謂利益方不一定都「錯」,但就資本主義的環境而言,既得利益的一方總有太多利益能與決策層「置換」,能影響所謂「法理」和「程序」。

這次經歷之後,張立本開始反思課堂上老師們大談的「民衆參與」。爲此,他常常去後來取得博士的地方——臺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聽課,想真正弄清楚這其中的奧秘。不過他覺得「從讀馬克思主義的書,到真正深刻體會、理解,再與許多同志對話、相互學習,然後自覺成爲了左派,是很長的一段過渡,不是一夜轉變的」。

這是他成爲左派的一個「開關」。至於爲什麼從左到「統左派」,爲什麼沒有走向「臺獨」?張立本一開始是從學術精神的角度出發。

張立本說:「我其實一直不能明白左派怎麼可能成爲『臺獨』,這不科學。馬克思主義說到底是國際主義,反對帝國主義,怎麼可能依附在美國底下要求『獨立』?很多所謂「左派」把中國發展說成帝國主義,也是充滿了概念偷換。一開始,我主要在理論層面思考,後來接觸了藍博洲撰寫的白色恐怖的著作,逐漸閱讀陳映真、林書揚這些知名臺灣「統左派」人士的著作,纔有辦法從中國歷史瞭解自己遭遇着什麼。」

「理論有詮釋空間,但補充歷史這個『實踐』之後,知識就有力量了。所以現在我也着重在文學史、歷史的教學。」

●「社會運動形成一種包裝」

2007年,張立本開始在幾所大學兼課,那時正逢陳水扁弊案纏身的時期。隨着陳水扁下臺,馬英九上任,那時臺灣的大學院校內,許多大學生相信馬英九時期「未來會更好」,對其充滿信心。

後來隨着馬英九的民調開始降低,有一個隱形力量開始推動,張立本記得從某一時期開始聽到這種說法:「社會運動再起」,第一時間他感到有點諷刺,「什麼是社會運動再起?難不成陳水扁時期,沒有社會運動?還是不該有?」

隨着「社會運動再起」,臺灣社會開始建構了一個批判國民黨的力量,這力量越來越強。後來在臺灣的高中校園內,會有各種形式的營隊帶學生參與社會活動,民進黨每年以嘉年華形式搞「二二八」紀念活動,儼然成爲年輕人的時尚。

這些以學生爲目標的羣體活動,慢慢改變了年輕人。

教授社會運動理論並沒有錯,但在特定政黨、特定力量下,社會運動形成一種包裝,灌輸特定的歷史論述,再形成特定意識形態,然後轉化爲對特定政黨、特定政治人物的支持。

比如灌輸關於白色恐怖的單一論述,轉化成「反對國民黨,支持臺灣的自由民主人權」,再轉換成「爲了保護臺灣自由民主,要抗中保臺」的「核心目標」。

「要『抗中保臺』,所以就得『繼續支持某一政黨、某一人』。」張立本無奈總結,「2015年蔡英文出來競選之時,許多學者出來幫政治人物背書,一些學者爲了支持特定政治人物,作出一些違背學術倫理的事。我也教授社會運動理論,讓我以後如何教學生?」

「2016年之後,支持特定政黨已經與參加社會運動綁在一起。」講起這些,張立本不無嘆息。「有參加社會運動的年輕人、學者會說,不但要把蔡英文推上去,也要讓民進黨全面執政。但過去我們這些參加社會運動的年輕人和學者,誰不是反對國民黨獨大?」

●「我只能儘量告訴學生,中國共產黨不是『外部的東西』」

博士畢業之後,在臺灣多所學校兼課多年的張立本面臨抉擇,一方面以他的立場若要在臺灣找機構內的工作不容易;但另一方面,40歲對於部分大陸院校而言,也是敬而遠之的年紀。幾經周折,2018年他在漳州的閩南師範大學開啓了在大陸的教書生涯。

離開臺灣,也遠離了臺灣所謂的「主流政治正確」,昔日張立本所熟悉的社會運動也已經轉變。張立本現在回想在臺灣的教書生涯,或許有點唏噓,但也期望兩岸年輕人能更認識對方。

「在臺灣時我的授課內容雖然會碰觸現實政治,但是離兩岸問題比較遠,很少機會在課堂上跟臺灣同學講到太多兩岸問題。但上課會用一些案例,比如陳映真的《人間》雜誌,會講到戰後西方公司在臺灣設廠、對臺灣造成的影響,內容上偶爾也會有對國民黨和民進黨的批評。」

「我能做到的,是在比如講白色恐怖時,講述日據時期臺灣青年如何想方設法回祖國大陸尋找革命,20世紀50年代以後,幾乎最精英的臺灣青年都加入了中共地下黨,藉此告訴學生中國共產黨不是『外部的東西』,透過歷史,讓年輕人瞭解兩岸在歷史中本身不可分割。」張立本說。

臺灣人的日常,多談吃喝玩樂,若談及時政話題,除非知道該朋友立場與自己較一致,否則很少觸及。何況是學生與老師之間。「直到前兩年,才第一次跟一個學生講到兩岸關係,那個學生正好是臺灣中天新聞的記者,中天新聞臺被關掉使他感到憤恨不平。若不是這個機會,我和學生之間也不會聊到這些。」

一代又一代年輕人,在網絡上創造一個比一個大的聲量,網絡時代使他們更能影響輿論,但外部環境也會繼續變化——不論喜歡與否,臺灣年輕人大多意識到了大陸的影響力。在張立本看來,兩岸還有許多事情需要「彼此科普」。

他坦言:「現在臺灣還是缺乏很多關於大陸科普類的信息,比如大陸民主的過程和機制到底如何?黨代表是如何選出來的?還有扶貧政策、下鄉幹部,不少基礎常識其實很多臺灣人完全不知道。大陸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跟臺灣年輕人科普,兩岸交流仍然任重道遠。」

「雖然如此,我會盡量告訴學生,兩岸在歷史中不可分割。」張立本堅定地說。(郭雪筠)

(本文來源:「臺胞之家」公衆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