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卷瘋了, 我實在拼不過!”一名深圳在讀高中生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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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失聯
爲了打起精神好好學習,高中生小易早已習慣每天喝很多咖啡,去刺激他早已疲憊不已的神經中樞。爲了能夠升入高一級的學校,從10歲開始,他的假期都在各種課外培訓班中讀過。
在這個龐大的應試教育系統裡,辛苦的不僅是學生,教師也在苦苦掙扎。人生路上的無數選擇到底怎樣纔是正確的,它的終點到底是怎樣的,我們都無從知道。
本文作者爲深圳在讀高中生,他採訪了同齡人,並寫出了他們的心聲。
右手還在草稿紙上飛快地運算着圓的切線公式,左手早已緊緊握住一罐咖啡。
拇指熟練地頂起拉環,脖子微微上仰,目光仍然隨着紙面上那串計算過程移動,210毫升的液體就這樣流進了他的食道,在那裡,它們會和深圳的高中生小易上午喝下的另外兩瓶濃縮美式碰面,一起刺激他早已疲憊不堪的神經中樞。
咖啡不僅是上班族的燃料,在繁重的課業壓力之下,中學生年輕的身體也不得不使用這類具有刺激性的飲品提振精神。
2016年,北京市疾控中心對北京6~17歲青少年的咖啡因攝入量進行了評估,數據顯示,在被調查的八百餘名學生中,含咖啡因零食食品的比例爲42.45%。
2020年論文《北京市6~17歲兒童青少年咖啡因攝入狀況評估》
小易說,每天早上,在他們學校打水間的水槽垃圾簍裡,都能看到堆得滿滿的含咖啡因固體飲料的包裝袋。
和深圳市大多數學校一樣,該校規定的學習時間從早晨七點半開始,直到十點晚自習結束,除了就餐和午晚休時間,學生每天大約需要在教學樓內待上十個小時。
“他們都卷瘋了,實在是拼不過,如果喝這麼多咖啡上課還是會睡着,那我也只能躺平了。”小易這麼形容自己的生活。
身處日夜嚴格管理的校園,他始終有一個問題縈繞心間:如果將高中生活比喻爲一條賽道,18歲前他們已經在全力奔跑,那麼18歲後他們要面對的將是個怎樣的世界?
在這條賽道上,選手和教練員都在想些什麼呢?
一、無法成爲海德格爾
曾經被冠上“教育荒漠”帽子的深圳,正在加大對教育的投入,“年薪30萬”招聘中小學老師的新聞屢見不鮮。
2021年,小易所在的學校從內陸省市引進了許多一線教師,其中一位教師向他透露,他南下深圳的一部分原因,是實在無法再接受當地學校“寒暑假只放一個星期、半個月回一次家”的做法。
最近他聽到消息稱,河北衡水中學的高三複讀班將進駐深圳,60個招生名額在一分鐘內被搶完。雖然該民辦招生機構的宣傳操作很快就被教育部門叫停,但是,他感到這團來自內陸的陰雲正漸漸覆蓋在他的頭頂之上。
網傳的“深圳開設衡中復讀班”招生行爲被教育部叫停
他的一位好朋友在深圳另一所重點中學就讀,該校的校園管理以嚴苛聞名。下午5:30,最後一節課結束,6:30旋即開始晚自習。短短的一個小時,就是他們一整天的自由時間,包括洗漱和娛樂。
小易曾經是一個在人羣中領跑的孩子。中考那年,他以深圳市前500名的分數考進了當地最好的高中之一,而同年,深圳市的普高錄取率不足50%,這意味着,有5萬考生會在初中畢業後被分流到職校,或者在受教育的道路上止步。
2020年,全國除了港澳臺之外的31個省級行政區中,普高錄取率在60%以下的省或區域就有20個,中學生在中考的時候就體驗了一把“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要在獨木橋上勝出,時間、金錢與努力缺一不可。
小易第一次走進教輔機構的年齡是十歲,當時的他也萬萬沒有想到,直到16歲教育部正式吹響減負的號角之前,他的假期都將在課外培訓班中度過。
《沒有起跑線》截圖
2019年,他升入初三。父母爲他的學業感到焦急,一籌莫展的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教輔機構的前臺一次又一次掏出信用卡。他在機構報名了語文、數學、英語、物理和化學培訓班,每門課2.5小時,一節課240元,每個週末,他要在機構裡待上12.5小時,用掉1200元。
同樣是在2019年,深圳市統計局發佈的深圳市在崗職工的月平均工資爲10646元,平均每週2661.5元。
小易認識到自己比其他同齡人享受了更好的條件,這份“優待”也成了他的壓力。他的理想是成爲馬克思、羅素、海德格爾這樣用自己的學說影響和改變世界的哲學家,但是,爲了更好地就業,他在和父母溝通之後,還是選擇了理科高考,未來爭取考入在就業市場上更受歡迎的信息技術專業。
“ 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工薪家庭孩子。 我的背景,沒有辦法支持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
二、清北班的班主任
小易覺得自己就像馬爾庫塞口中單向度的人,被社會和他人裹挾着做出選擇。
辛苦的不僅是學生,教師也在這個龐大的應試教育系統裡掙扎。
無繮今年30出頭,是深圳一所中學的語文老師。無繮是他給自己起的筆名,閒暇時候,他總愛寫一些“沒有人看的詩”。
《我在未來等你》劇照
他說,沒有繮繩代表着擺脫一切束縛,但也意味着失去了方向。這個詞,也許是對他生活的高度概括。
幾年前,他還在一個北部省份的省會中學執教。在那裡,時間過得很快,又很慢。每個人都在用盡全力讓一天更接近24小時——一分鐘是一個英語單詞,五分鐘是一首古詩,十分鐘是一道數學大題,每一秒都顯得那樣飽滿、那樣充實。但教學樓裡處處掛着的高考倒數板和精確到秒的電子計時器,又讓人覺得時間飛逝。
每天早上六點,無繮總會提着從樓下包子鋪買來的早餐走進教室。那時候,學生們已經在班上坐得滿滿當當。
等到課代表開始領讀,他纔敢走出教室,大口大口地嚥下早已變涼的包子,一抹嘴,又走回班級,這時,學生通常讀完一篇古文的三分之一。
他也曾經想過要在熙熙攘攘的生活裡增添幾分從容,於是每天在包子鋪裡買來的早餐都絕不重樣。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做的一切不過是徒勞,包子的種類數來數去也只有寥寥幾樣,總有一天會讓他感到厭倦。
每天五點半,他坐上學校的班車。並不是自己沒車,他只是擔心睡眼矇矓看不清路,坐在班車上還能多眯十多分鐘。
在當地教育廳發佈的《普通高中新課程編排的指導意見》中,每個高中的周課時只有三十五節,但在他曾經執教的中學,每週學生要在週一到週六上完四十八節課。放學以後,除了吃飯和洗漱,還有四個小時的晚自習時間,直到十一點宿舍準時熄燈。
這在當地並不是秘密。延後放學時間、取消雙休、縮短寒暑假,是學校心照不宣的提分技巧。每天多上一節課,每週就能多上六節課,三年下來就是三萬七千五百分鐘,摺合大約26天,憑空多出一個月。
2016年,無疆離開了北方,那年他所在的高中出了三十多個清北生,位列全省第一。但就在高考前不久,有個學生從高處跳下,結束了自己的人生。
《墊底辣妹》劇照
他難以面對悲痛的家長,後來他常在夢中回到那個場景——墜樓的學生站在高高的樓頂。午夜,無繮總是驚醒。
還沒開學,他就辦理了離職,南下深圳,入職的是一所名聲在當地沒那麼突出,甚至稱得上普通的學校。
他曾經的任教經歷頗受該校教務處主任器重,入職後,旋即被任命爲“清華北大班”的班主任,這個班級有一套獨立的課表,一週六天。
他原本做好了努力融入新環境的準備,但來到新學校後,他發現,這裡的變化並沒有他想象的那麼明顯。
三、追夢之路
無疆喜歡球場上學生的笑容,他如今常常在放學後爲自己班的籃球隊吶喊助威。
但年級長在班主任會議上多次強調,儘量少讓學生們在課外活動上耗費太多精力,並設定了許多不允許進入球場的時間段。
作爲“清華北大班”的班主任,無疆壓力不小。2021年,清華北大在廣東省的招生人數約爲200人,不到同年北京市海淀區的一半。對於任何一所處於中游的廣東省高中來說,每多一個考入清北的學子,意味着該校在全省高中排名榜上幾十名的飛躍。
只是在清北成功者身後,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廣東省的高考人數通常保持在70萬以上,在其中,只有不到一半的人能夠考上本科院校。
很多孩子從小的目標就是精英大學,深圳高中生餘弦小時候的夢想是考上哈佛。她的父親畢業於清華,母親畢業於北大,生在這樣的家庭,她從小就比同齡的孩子更早認識人們口中的“名校”,父母的學歷,是她對未來自己信心與驕傲的來源。
在通往夢想的路上,每一步她都需要做到“最好”。小升初的時候,她在深圳最頂尖的幾個初中間來回奔波。回想起那段日子,她印象最深刻的是幾百頁厚的《小升初百科知識》和《必背古詩800首》。
不過隨着年齡的增長,餘弦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自信慢慢消失。她會素描、圍棋、鋼琴,尤其擅長數學,但她覺得自己在所有的長處上都只能做到半桶水,“高中填綜合評價的時候,我和媽媽一起翻我的各種證書,零零散散擺了一地。我試着把它們擺成一朵花的形狀,可怎麼嘗試都歪歪扭扭。”
餘弦有一位表哥,“瘋了一樣讀書也沒讀出什麼名堂”,他沒能考上深圳最好的高中,高三下學期,表哥得了抑鬱症,成天把自己悶在房間裡畫畫,最後只去了一所極其普通的大學。
和表哥一樣,高二上學期,餘弦確診了中度抑鬱。從全國範圍來看,中學生患抑鬱症的現象已經引起了社會重視,2020年9月11日,國家衛生健康委辦公廳印發了《探索抑鬱症防治特色服務工作方案》,其中特別提出,各個高中及高等院校將抑鬱症篩查納入學生健康體檢內容。
調查顯示,高中生重度抑鬱的檢出率高達10.9%~12.5% | 圖源:《國民心理健康報告(2019-2020)》
餘弦曾經有一個月放下了學業,專心休息,重回學校後,原本位於年級前列的她下降到了三百多名。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起,她突然發現不得不接受自己沒有想象中那樣優秀,“哈佛”已經不再是能夠隨便掛在口邊的名詞。
確診抑鬱症的日子裡,餘弦時常不去學校,閒暇時間就往劇院裡跑。戲劇給予了她深厚的力量,人物的悲歡離合與離奇命運強烈地吸引着她,坐在觀衆席間,餘弦開始萌發出成爲幕後導演的想法。
她想放棄曾經走過的路,參加藝考。起初,她並沒能說服老師,更沒能說服父母,甚至無法堅定地說服自己。戲劇性的一錘定音來自心理醫生,那天,她對餘弦和陪同她到來的母親說:“既然學習沒有動力,那就去做有動力的事情。”
在旁人眼中,餘弦是在人生的岔路口走上了一條人跡罕至的小徑,但在她自己心裡,她終於走出了那條沒有終點的環形跑道,真正開始在屬於自己的賽場上,像個孩子一樣,跌跌撞撞卻無所畏懼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