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拉夫人站在圖們江上：普丁的韓半島野望
俄羅斯雖然很難在東北亞以明確姿態迴應川普的威脅，過去幾年卻不得不暫時提升北韓的重要性，避免朝鮮半島陷入戰火... 圖／法新社
就在美中兩大國爲北韓核武議題傷神之際，無視聯合國安理會制裁決議的俄羅斯，悄悄地增加與北韓的經濟合作，逐步擴大在韓半島的影響力。作爲回報，北韓領導人金正恩則連續三年將俄羅斯列爲「永遠好友」名單的榜首，超越中國。俄羅斯加強對朝鮮半島事務的介入，彷彿重回1880年代，爲謀求遠東地區發展、在東北亞抗拒英國，而有意將李氏朝鮮作爲保護國的歷史。不同的是，各國的力量對比今非昔比，兩韓更不像當年無知衰弱，俄國在朝鮮半島如何發揮，並不明朗。
▌朝俄關係的歷史脈絡
俄國是世界上唯二與朝鮮半島有陸地邊界的國家，儘管這段邊界的長度不到20公里，是目前俄國所有國界線中最短的一段，但已經足夠讓俄國自19世紀末起，成爲朝鮮半島局勢的重要一方。這道邊界是俄國在19世紀中侵略中國東北的結果：1860年中俄《北京條約》確認所謂的「外滿洲」（即黑龍江以北、外興安嶺以南、烏蘇里江以東的地區）割讓俄國，後者在東北亞的地位自此穩固，並開始與朝鮮半島交界。
不過俄國在外滿洲的初期開發受限於惡劣的自然環境，相當失敗。當時俄國在太平洋的發展重點是阿拉斯加與俄屬北美殖民地。外滿洲最初被視爲支援堪察加半島與俄屬北美的後勤基地，但黑龍江與海參威長達半年的冰封期讓這個計劃難以實現；阿拉斯加在1867年被售予美國，徹底結束俄羅斯對北美洲的野望，俄羅斯從此在北太平洋專注於對亞洲海岸的爭奪與開發。朝鮮半島雖非俄羅斯帝國擴張的主要目標，但中日兩國對朝鮮半島的爭奪，意外讓俄國成爲李氏朝鮮尋求保護的對象。
中俄《北京條約》簽定代表，恭親王奕訢（左）與俄國的伊格那提耶夫伯爵（右）。 圖／維機共享
1882年朝鮮「壬午兵變」後，中國爲了與日本對抗，有意「打破舊制」，將傳統的中朝宗藩關係納入西伐利亞體系規範，讓包括日本在內的其他列強，承認朝鮮是西伐利亞體系下的中國屬國，遂與朝鮮簽署《中朝商民水陸貿易章程》。中國據此在朝鮮取得領事裁判權、協定關稅等不平等條約下才有的權利。但是《中朝商民水陸貿易章程》真正讓朝鮮感到畏懼之處，是明白規定朝鮮國王的地位與清朝的「北洋大臣」平行，往來互動多以北洋大臣爲對口。這種規定是過去數百年宗藩關係從未出現的，讓李氏朝鮮開始感到，中國未來或許會更進一步，試圖把朝鮮內屬併吞。在朝鮮看來，中國與日本都是想要將其併吞的帝國主義，沒有誰好誰壞。
亡國危機感的驅使，李氏朝鮮當時的君主高宗開始想要拉進其他列強勢力平衡中國，同時追求朝鮮獨立自主。有地利之便、而且逐漸加強遠東與歐洲聯繫的俄羅斯，便成爲高宗的首要目標：1885-1886年間，朝鮮主動演出兩次「朝俄密約」，試圖引起俄羅斯的興趣；日本戰勝中國之後的1896年2月，高宗更逃往俄羅斯使館，躲避日本殺害明成皇后的禍難，演出長達一年的「俄館播遷」。這使俄羅斯在日清戰爭後成爲大韓帝國的實際保護者，直到日俄戰爭戰敗，才導致韓國遭日本併吞。
亡國危機感的驅使，李氏朝鮮當時的君主高宗開始想要拉進其他列強勢力平衡中國，同時追求朝鮮獨立自主。 圖／維基共享
▌若隱若現的歷史
19世紀後期以降的朝俄關係明顯表現出朝鮮有求於俄羅斯，遠大於俄羅斯需要朝鮮的基本結構，這是東北亞乃至全球地緣政治環境的現實。俄羅斯介入朝鮮半島主要受到兩大因素的影響：第一，與英國在歐亞大陸的地緣政治競爭的考量，利用朝鮮半島牽制英國在歐亞大陸其他更重要的「主戰場」的行動。第二，將朝鮮半島作爲屏障，讓俄國得以獨佔中國東北。但是對衰弱不足以自保的李氏朝鮮來說，俄羅斯不僅在1880年代中期被寄予阻止中國的希望，爾後更是幫助其抵抗日本侵略的重要力量。
金正恩執政後，北韓核武議題在近年美俄關係惡化的全球地緣政治環境下，讓當年的朝俄關係框架若隱若現：尋求以核武自保的金正恩，爲了舒緩國際制裁的壓力，必須儘可能尋找突破口；而外界尋求透過中國壓制北韓發展核武的浪潮，又讓金正恩與其祖父金日成一樣，必須嚴厲面對北韓內部的親中勢力。注1金正恩除透過政治鬥爭肅清以姑丈張成澤、同父異母的「嫡兄」金正男爲代表的親中派，並拒絕與中國領導人習近平會面等作爲之外，也必須透過與其他國家的關係展現獨立自主，宣告北韓不是中國能發揮影響力的「屬國」。
但對俄羅斯來說，北韓無論在地緣政治、戰略、貿易上的價值都不高：俄國在東亞的眼光集中在中國，後者是俄國的「全面戰略協作夥伴」；戰略上，俄國的重心在歐洲，非像當年爲了建設西伯利亞鐵路而重視東亞；在貿易上，南韓對俄羅斯的重要性當然遠遠超越北韓。事實上，冷戰結束以來，俄羅斯基於遠東地區與西伯利亞的發展及安全，對朝鮮半島的最高利益與政策，就是保持半島的和平與穩定，某些俄羅斯學者甚至指出，俄羅斯並不反對兩韓和平統一，認爲朝鮮半島對俄國的利益或許要更好，特別是因此能提高與遠東地區的貿易，只是當前條件還不允許這種統一發生。
尋求以核武自保的金正恩，爲了舒緩國際制裁的壓力，必須儘可能尋找突破口；而外界尋求透過中國壓制北韓發展核武的浪潮，又讓金正恩與其祖父金日成一樣，必須嚴厲面對北韓內部的親中勢力。 圖／路透社
▌普丁的韓半島野望操作
從這點而言，俄羅斯反對北韓核武計劃乃理所當然，因爲這會造成半島局勢不穩，破壞俄羅斯的利益。但2014年俄羅斯兼併克里米亞與介入烏克蘭內戰，遭西方制裁之後，北韓核武計劃就成爲普丁對美俄關係的重要籌碼：據報導，直到2015年初平壤當局停止付款爲止，俄羅斯允許北韓在其境內進行核子研究。曾在聯合國安理會北韓製裁委員會（在2009年依據1718號決議設立）負責調查北韓違反制裁事項的日本學者古川勝久更指出，委員會握有俄羅斯違反決議，讓北韓科學家在其境內核子設施進行實驗的證據。在2016年3月及11月，也是俄羅斯而非中國，技術性地延緩安理會通過延長1718號決議的期限，以及新的2321號決議。
除了核武計劃的「協助」外，根據美國「外交政策研究中心」（FPRI）的研究，俄羅斯將貿易、勞工、運輸、金融、投資、漁業、航空等七項領域作爲對北韓的「槓桿」，維持北韓經濟免於因爲制裁而崩潰。其中尤其重要的是能源、運輸，以及允許北韓勞工進入遠東地區工作。據報導，雙方先在1月底同意擴大鐵路網建設合作，以便更多北韓鐵路工人能進入俄羅斯工作。接着在三月下旬，由於俄羅斯擬定了讓更多北韓勞工進入的中長期計劃，兩國內政部門也爲此舉行會議。俄羅斯的用意是讓北韓得以透過這些勞工賺取的外匯支撐經濟，繼續發展核武。此外，儘管中國仍舊供應北韓九成左右的石油，但俄羅斯據稱並沒有完全切斷對北韓的石油輸出，西伯利亞的石油企業仍透過連接海嵾威與北韓東北岸、靠近俄羅斯的羅津港，向北韓供油。而且因爲供給比中國更「穩定」，已經逐漸取代中國成爲北韓能源的最大投資者，讓北韓仍舊得以把俄羅斯原油提煉爲化學成品後外銷中國，賺取外匯。
此外，普丁也希望穩定的朝鮮半島局勢，能展現俄羅斯對讓南韓的吸引力，讓後者願意重回與俄羅斯的哈桑－羅津鐵路（Hasan-Rajin）經濟合作項目。該項目原先在2014年展開，俄羅斯希望遠東地區的煤炭可透過該鐵路運至北韓東北岸、靠近俄羅斯的羅津港，再由船運出口至南韓，一舉讓俄羅斯遠東地區以及兩韓都能獲利。但由於金正恩上臺後加速核武與彈道飛彈發展，導致南韓在2016年3月退出，該計劃中斷。
2002年，金正日赴俄羅斯海參崴考察，與普丁會面。 圖／法新社
透過這些操作，俄國雖然不像中國那樣，對北韓擁有巨大影響力，但也是不可忽視的對象。但是目前還看不出，普丁要如何運用金正恩這張牌的跡象。雖然俄羅斯也反對美國在盟國境內部署彈道飛彈防禦系統，但是對於南韓境內的薩德，俄國的反應不僅沒有中國強烈，看起來也不如當初針對美國在中東歐的相關部署。雖然俄中雙方在3月1日同意，針對美國在南韓境內部署薩德加強合作反對，但是俄國駐南韓大使提莫寧（Alexander Timonin）卻表示，俄國認爲華府當局在朝鮮半島有合作之意，因此準備與美國基於相互尊重與瞭解的基礎，發展建設性關係。
美國於4月7日以懲罰化武攻擊爲藉口，對敘利亞政府軍發動空襲，國務卿蒂勒森（Rex Tillerson）並指責俄國未盡監管敘利亞之責。美俄關係迅速因這次攻擊急凍，但北韓外務省發言人在9日譴責美國的空襲則讓情況雪上加霜。北韓的聲明固然宣示其與俄羅斯、敘利亞、伊朗等傳統盟友站在同一陣線，卻也同時強調發展核武抗擊美國的正確性，稱這讓自身避免遭到被美國攻擊的命運。這顯然讓俄羅斯陷入兩難的立場：雖然感謝北韓站在反對美國空襲敘利亞，但北韓堅定發展核武的立場又與俄羅斯維持韓半島穩定的基本原則相悖。
或許因此，讓美俄雙方對蒂勒森的訪俄行顯示出微妙的態度。白宮方面不願放鬆壓制俄羅斯；發言人史派瑟（Sean Spicer）在蒂勒森於4月11日抵達莫斯科訪問之前強硬表示，俄羅斯應當反省自己之所以被孤立，就是因爲與敘利亞、伊朗、北韓這些「失敗國家」（failed-states）同盟。與此同時，莫斯科方面則似乎有意利用敘利亞及烏克蘭牽制美國在朝鮮半島的舉動。俄國外交部在蒂勒森於抵達莫斯科前夕發佈聲明，表示特別憂慮川普將對北韓動武，呼籲美國的行動應符合聯合國安理會關於朝鮮半島無核化的集體義務的決議。
美國於4月7日以懲罰化武攻擊爲藉口，對敘利亞政府軍發動空襲，國務卿蒂勒森並指責俄國未盡監管敘利亞之責。美俄關係迅速因這次攻擊急凍。 圖／路透社
蒂勒森抵達莫斯科後，北韓顯然成爲其與俄國外長拉夫羅夫（Sergei Lavrov）會談的主要重點。據報導，俄美外長會談主要聚焦於敘利亞、烏克蘭，以及北韓：蒂勒森宣稱雙方針對北韓無核化取得共識，但其他議題則有廣泛分歧；拉夫羅夫則宣稱，雙方的焦點在於如何找出和平解決北韓核武議題的辦法，同時一致認爲應恢復因爲敘利亞空襲事件，而被中斷的美俄熱線。
最後，在蒂勒森與普丁的會談中，雙方同意組成工作小組來改善俄美關係。由普丁在最後一刻改變心意，宣佈願意與蒂勒森舉行會談，以及蒂勒森和拉夫羅夫都擺出柔軟身段，可看出雙方對彼此都未放棄希望，俄國尤其希望阻止美國在朝鮮半島動武，破壞其在該地區一向追求的政策目標。
地緣政治條件讓俄國與北韓彼此終究只是次要夥伴，只能用來發揮牽制作用，不能作爲影響整體局勢走向的關鍵。特別是國力大不如前的俄羅斯，此時的重心置於烏克蘭與敘利亞，又必須加強與中國的關係來應對西方的壓力，不可能再如同19世紀末跟冷戰時期，對北韓扮演強勢保護者的角色。加上北韓堅持核武，導致俄國在朝鮮半島時常陷於被動。然而當美國川普政權威脅以武力解決北韓核武議題，而中國對此的態度並不明朗的時候，俄羅斯雖然很難在東北亞以明確姿態迴應川普的威脅，卻不得不暫時提升北韓的重要性，避免朝鮮半島陷入戰火，徹底破壞俄羅斯的利益。
然而，北韓繼續強硬堅持發展核武的立場，勢必會不斷加深川普動用武力的考量，普丁能堅持和平解決到什麼程度，有待後續觀察。或許，較爲支持與北韓重新展開接觸的左派候選人文在寅、安哲秀等人，能否在5月9日舉行的南韓總統大選中獲勝，以及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在今年對俄羅斯的訪問，都是普丁接下來除了美國之外的重要着力點。
地緣政治條件讓俄國與北韓彼此終究只是次要夥伴，只能用來發揮牽制作用，不能作爲影響整體局勢走向的關鍵。 圖／路透社
▌備註
北韓勞動黨奉行的金日成「主體思想」，其中一項主要內涵就是反對親華的「事大主義」。不過「事大主義」目前多被北韓官方用來指責南韓與美國的關係，在對華關係上非常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