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2

繪圖/楊之儀

「你爲什麼不回答?你到底在想什麼?」

「我有一個重要專案,明天要跟客戶提案,我必須在。」

「你不打算陪我去認──」

「你姊你哥不是會跟你一起去嗎?我這個『外人』在場幹嘛?要我再聽他們講一次,我顧的時候纔出事情?他們顧的時候沒事?」

「他們只是因爲太難過說了一句,你這麼敏感幹嘛?」

「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

「其實再也不用顧她,你也鬆了一口氣吧?」

話才說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錯了。

「你怎麼可以那麼說?你疑心病也太重了吧?我爸生病的時候,你幫過多少忙?」

「好好好,我沒幫忙?我這二十幾年來可都是讓着你啊。」

「你是有打電話找朋友幫忙喬病牀,但你去醫院探望過幾次?你有打算跟我妹婿輪着顧嗎?」

「拜託,陳美娟小姐,我工作忙,我不夠好,但這二十幾年來我爲了你煙都戒了,你呢?你有改什麼嗎?沒事不要再亂買了好嗎?剛結婚就害我也一起被『套牢』,還有大前年的基金……你女兒還想念研究所欸!」

「李政傑,你還給我翻舊帳!」

「有嗎?我有嗎?誰先翻的?」

「男人還這麼小心眼,二十年前的事情還在記仇!」

說着妻起牀着裝,穿好衣服拎着包包就準備出門。

「凌晨三點你要去哪裡?」

「你少管!」

她走出房門,然後是樓梯響,接下來砰地一聲,樓下的大門被甩上。沒幾分鐘,巷尾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他們沒再講過幾句話。

其實他沒有說出口的是──警方說已經半年,是骷髏了,他害怕自己面對。

從接到妻的電話到接到警察電話那段期間,他常常自夢中嚇醒,夢裡無止境墜落的自己被母親救上來,卻變成眼睜睜看着母親不斷往下墜。他想伸手救援,卻怎麼樣也無法觸及。

是不是他還不夠努力?他日復一日四處尋找她的蹤跡,一旦接到疑似目擊她的消息,就請假往那些地點去,卻總是撲空。她已經幾歲,怎麼可能那麼會跑?他跟妻到廟裡拜拜,求籤,祭改,甚至想從乩童嘴裡問個蛛絲馬跡,得到的答案都模棱兩可。

他想拿她的生辰八字去找算命大師指點,問了兄姊,才發現大家都不確定她出生的時辰。

如果他沒有出差,是不是她就不會失蹤?如果他們早點發現她失智,是不是就可以藉由早期治療延緩病程?還是所有的作法都無用,他們只能眼睜睜看着她消失?

他坐在馬桶上,沉思,搥牆。

他很難過,卻怎麼樣都流不出眼淚;他一直都知道錯的是自己,卻無法拉下臉來跟妻道歉。

這次他們沒有吵架,他熄了燈,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直到睡着。

醒來後,他發現妻早就起身,不見了。

上午八點半,妻還沒回來。他試着打她手機,總轉到語音信箱;打辦公室,也沒人接。

他把冰箱裡過期一天的牛奶拿出來喝了。又找到半條吐司,夾了點肉鬆吃。

妻放完假沒進辦公室真奇怪,因爲她可是公司的重要人物,跟他不一樣。他打電話找老王代班,又傳了簡訊給向老張請了假。其實他有沒有上班都沒差,那裡沒有他也運作得很好。自從原先公司把他逼退,他找到這份清潔公司的工作,他就會被一腳踢出去吧。

他一直找不到適當的機會告訴妻這件事。可是說了又怎樣?他們已許久不對話,現在能讓他們搭上話的就只有弟弟,可弟弟卻不見了。如果……如果摯愛的小生命沒有了,夫妻就會緣盡嗎?他想到小時候看過的老片《亂世佳人》,裡面郝思嘉跟白瑞德,也就是這樣分手的。

他會變成獨居老人,住在一間又黑又小的公寓,漸漸忘了自己是誰,沒有能力處理牆角的壁癌,也沒有人探望自己,然後像報紙描述的老人那樣,孤獨死。

不不,李政傑,正面思考,正面思考。你會找到弟弟的,不會變成這樣!

女兒們不會這麼忘恩負義的,還記得她們小的時候,他帶兩人去踏青,給她們介紹植物,她們有多開心。幾年前姊姊從二類轉考設計,妹妹推甄,準備這個準備那個,都是他幫着張羅,又載着她們到處應試。現在她們上大學,有新生活,交男朋友,打電話回家都只找媽媽,而他下班就抱着弟弟,在家裡看電影臺,偵探片看過一部又一部。有時開頭才帶到人物,他就知道誰是兇手。

在公司,在家裡,沒人需要他,除了弟弟之外。

弟弟還小,但卻很會安慰人。看着他的眼睛,會以爲他什麼都知道。

他打開桌機,把存在裡面的弟弟照片列印出來,又上網查了一些資料,不覺已十點。

電話響了,他以爲是妻,趕忙去接,但這通沒有顯示來電號碼。

話筒那端傳來男孩子哭叫的聲音:「爸!爸!我被綁架了!」

「別──嗚……」

他一個大男人,竟然對着話筒哭起來。

小孩子沒回話,電話那頭話筒似乎傳給了另一個人:「要付贖金喔!你趕快拿筆過來,記一下帳號──」

「等等,等等,你可以聽我講一下話嗎?嗚,你知道我現在多難過嗎?」

「啥貨?欲講緊講!今天不付贖金,你兒子就完蛋了!」

「你知道嗎?我太太凌晨離家出走,手機也不開機。嗚,就因爲我們家弟弟昨天走失了!」

「廢話,你們家弟弟在我手上!」

一根細細的白毛飄到話機鍵盤上,他撿起來。是弟弟的。

「可是他…他不會講話。」

「嗯哼?」

「我們家弟弟不會講話。你知道蝴蝶犬嗎?就是那種黑白花的狗啦,弟弟不是純的但是比純的漂亮,是我女兒從動物醫院領養的,我等下要去收容所找找,如果不在那裡……我怕他被吃狗肉的抓走……雖然他是三花,就是一黑二黃三花四白的三花……雖然他不大隻,但他也有肉有肉的……」

「幹!神經病!」那詐騙集團成員罵道,掛上了電話。

「幹!我纔想罵幹呢!」明知對方聽不到,他還是對着話筒吼了一聲。

他拿起一張報紙,在上面寫各種尋找方式:

調監視器,這已經做了,沒用。

請里長廣播,廣播了,沒效。

印海報?等下印好去貼。

到廟裡抽籤?農曆七月沒有人在問事的。

年過半百他已經明白,有很多時候,人是不能控制命運的。

「媽,當時的情形,你真的記不起來了?」母親第一次走失被尋回的時候,他面對面問她。

母親沒回話,很認真地端詳他,似乎在辨認他臉上的特徵,彷彿他纔是走失的人。過了一兩分鐘,她纔開口:

「阿杰啊,你怎麼長了這麼多皺紋?」

「啊?」

「讀大學是不是很累?」

「媽媽,我已經五十歲了。」直到這一刻,他才發覺她不對勁。

大姊把他拉到一邊,低聲道:「她最近忘東忘西的,前天瓦斯爐沒關就出門,被隔壁鄰居發現,而且上個月還在公園繞了好久繞不出來,幸好樓下老張去慢跑碰到她!」

「有這種事?你爲什麼不告訴我?」

「你最近看起來很忙啊。」

他想說他不忙,但是他說不說都無濟於事。

十年前父親去世後,母親就自己一個人住在這間老公寓,她向來能幹,什麼家務都做得來,過年的時候會大掃除一番,燒的好菜會分給鄰居嚐嚐,現在他們終於發現,她不能再獨居了,五姊弟開了一個會說大家應該輪流分擔。

她每個月住在一個子女家,但沒到半年他們都覺得累。大姊在孫子去幼稚園上學,她在浴室開水龍頭忘了關,排水孔又堵住,水一路從二樓浴室沿着走廊流到樓梯,淹到一樓,木頭地板全都泡壞。在二姊家,她不知從哪裡拿着包鹽當零食吃,吃得血壓飆高,差點要住院。到三姊那兒,有一晚自己開門要跑出去,三姊在門口跟她講道理不聽,拉拉扯扯,整條街全都跑出來看,還有鄰居指點說她不孝。進大哥家,說看到鬼,嚇得大嫂到神壇求了一堆符到處貼,還叫來一個「師公」在那邊做起法事來。

輪到他家,他和妻硬是一人請一天假,加上放暑假的女兒們輪流顧,還覺得困難,有天她要洗碗,卻是去浴室拿了洗髮精,把他們全家嚇得不輕。

有時一個不注意她就鬧失蹤,所有人都開始找她,找到的時候她或許是在路邊跟小販買雞蛋糕,或許是坐在警察局,對着警察叫「我沒犯罪」。

有一回,他找到時,她坐在公園長椅上吃着冰棒,衝着他笑。

她的笑容那麼天真,他拿起手機,幫她照了張相。

接着,母親叫他,說出的卻是父親的名字。

「姊,她在你家也是這樣嗎?」妻打電話給二姊,問:「我們顧不來,是不是應該要找一間安養院?」

二姊雖然答應,但當全家聚在一起開會,她又哭着提及當年爸爸工作長年不在家,是誰拉拔五姊弟長大?聽得大姊、三姊和大哥異口同聲說:「我們不可以不孝!」

他們又回到原點,但是當輪到的那一天,來接人的時間都愈拖愈晚。最後,他們商量着能否找個外勞,但那件事發生了,他們再也找不到她。

她那天出門以後,到底去了那裡?爲什麼最後會在郊山步道旁,落進石縫裡?大姊哭着說她不相信,但警方說DNA證實後,她也無可辯駁。她還想問是否有人害了母親,但警方說「無他殺嫌疑」,也就結案了。

招魂時,大哥哭了,他沒有哭;告別式時,三姊落淚,他沒有眼淚;進塔時,大姊二姊涕泣不已,他眼睛依然是乾的。

也許是覺得她是擺脫病痛自由了,也許他自己也鬆了一口氣?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