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多年重讀《傷逝》,才知道魯迅將兩性情愛看得有多透徹
1879年,《玩偶之家》問世。
令作家易卜生沒有想到的是,35年後,在遙遠的中國,這部戲劇,竟然掀起了軒然大波。
女主人公娜拉的一句“首先我是一個人,和你一樣的人”,引發了無數女性的思考。
她們都迫不及待地要衝破家庭的禁錮,在社會中找到屬於自己的價值。
當時,很多進步知識分子,爲中國“娜拉們”的勇敢與決絕搖旗吶喊。
只有一個人在冷眼旁觀。
他就是魯迅先生。
“冷眼”不是因爲輕視,而是因爲透徹。
魯迅先生看多了中國女性積存以久的問題,不是一走了之就能解決的。
真正禁錮女性的不是封建家庭,而是幾千年來的封建思想。
先生更是直接在他的《娜拉走後怎樣》中說到:
“娜拉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
小說《傷逝》就是對這句話最好的演繹。
“要謀婦女的自由,必先提倡戀愛的自由;戀愛真正自由了,婦女問題也便真正解決了。”
這是當時普遍被認同的觀點。
事實真的是這麼簡單嗎?
讀完魯迅先生的《傷逝》,我們或許會對女性問題有新的認知。
《傷逝》講述了新時代女性子君,與涓生陷入了愛情。
可是,這段感情遭到了家裡人的激烈反對。
她的叔叔,她的父親,甚至以脫離關係來挾制她。
子君都不爲所動,勇敢出走,與涓生同居。
兩人着過了幾個月的幸福日子。
涓生上班,子君在家料理家務。
但是,幸福的日子也有陰影:在涓生的回憶裡,我們不難發現,子君幾乎是沒有語言的。
全程都是涓生在說,子君帶着崇拜的眼神,默默地在聽。
隨着涓生丟了工作,兩人的矛盾逐漸尖銳起來。
涓生情願一個人躲起來,也不願回家與子君待在一起。
終於有一天,涓生鼓起勇氣向子君坦白,自己已經不愛她了。
子君在第二天,涓生出門後,被父親帶回了家。
什麼都沒有留下,哪怕是些字跡。
子君就這樣消失了,似乎也從未存在過一樣。
幾個月後,涓生從熟人那裡得知了子君的死訊。
“我活着,我總得向着心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卻不過是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爲子君,爲自己。”
《傷逝》是魯迅先生唯一一篇講述兩性戀愛的小說。
子君,代表了新時代女性形象,一改先生以前小說中那些傳統女性的形象。
她不像祥林嫂、單四嫂子那樣,將命運消極地交託給神靈或幻夢。
子君面對父權的強壓,會高傲地昂着頭,倔強地向涓生表白:
“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
正是這句話,徹底征服了涓生。
他從子君身上看到了別的婦女身上所不具備的獨有氣質。
“在不遠的將來,便要看見輝煌的曙色。”
可惜的是,子君敢於反抗父權,卻甘心受役於男權。
所以,同居之前,涓生在子君身上看到的曙光,同居之後,就黯然失色,甚至被陰雲遮蔽。
“她的靈魂,不過三星期,我似乎於她更加了解,揭去許多先前以爲了解而現在卻是隔膜,即所謂真的隔膜了。”
涓生了解的真相是什麼?
子君的悲劇,從一個男性的視角來看,就是從一個勇敢獨立的“女巨人”,退化成一個依附於男性,毫無主見的“矮子”。
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子君雖然接受了新思想的影響,但是骨子裡仍然是舊的封建社會那一套。
魯迅先生之所以對婦女解放持有消極態度,就是因爲他看透了本質:
幾千年的封建思想實在是太頑固了,不是幾句吶喊,幾個“娜拉”就能衝破的。
在涓生的回憶裡,我們可以發現子君是沒有語言的。
她好像除了那一句豪言壯語之外,就沒有任何有價值的話,可以讓涓生銘記的。
反觀,子君對涓生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記得牢牢的。
他們的日常生活中,最令子君滿意的就是每天等涓生下班回家,她要細細拷問回憶他們之間交往的細節。
子君問,涓生回答。
每當涓生回答出了錯,子君總是溫柔地糾正。
涓生就“像一個丁等的學生。”
子君是活在美麗的回憶中,而涓生在不停地前進。
日積月累之下,裂痕成了天塹鴻溝。
這場出走的悲劇,與子君的思想禁錮有很大的關係。
很早之前,我們都會爲子君的不爭感到惋惜。
她的膽量,到了最後成了一場風花雪月的笑話。
她的出走,竟成了一個蒼白的手勢,毫無價值。
現在讀這篇小說,細細品來,發現涓生的講述裡,處處透露的都是一個男人的薄情。
涓生愛子君,愛的只是她身上的“新”。
他和子君的關係一直是不平等的。
涓生是一個先於子君接受新思想的青年。
子君是他的一個追隨者。
涓生是子君的愛人,也是她的啓蒙導師。
涓生十分享受子君對自己的崇拜。
當子君說出“我是我自己的”的時候,涓生知道自己的啓蒙是成功的。
他很享受自己的成就。
子君就是自己的一個優秀成品。
衝動之下,他向子君做出了西洋式的求婚動作:
“我含淚握着她的手,一條腿跪了下去。”
這個動作,成了子君經常溫習的舊功課,而在涓生那裡,成了可笑、可鄙的回憶。
兩者巨大的反差,照見了兩性情感的不平衡。
未婚同居,在當時看來,是傷風敗俗的行爲。
所以,面對旁人的指指點點,涓生是瑟縮的,反而子君卻是“大無畏的”。
在愛情面前,子君是高貴的。
當鬥爭成功,兩人住進了愛的小屋——吉兆衚衕,情況發生了逆轉。
子君全心全意照料着涓生的衣食起居。
原先,涓生還很滿意,後來,他對子君的反感就與日俱增了。
“子君竟胖起來了,臉色也紅活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務便連談天的工夫也沒有,何況讀書和散步。”
“每日川流不息的吃飯,子君的功業,彷彿就完全建立在這吃飯中。她似乎將先前所知道的全部忘掉了。”
所以,三個星期後,在讀完了她的身體和靈魂後,涓生漸漸對子君失去了興趣。
在涓生的講述中,我們不難發現,涓生有美化自己的痕跡。
他將自己薄情與生活的不如意,全部將責任推給了子君:是因爲子君變了。
“只有子君很頹唐,似乎常覺得悽苦與無聊,至於不大願意開口。我想,人是多麼容易改變!”
說到子君的辛勤操勞時,涓生並不是視而不見。
他說了兩句話,值得玩味。
一是“我們總還得僱一個女工。”
二是“我不吃,倒也罷了;卻萬不可這樣地操勞。”
子君聽到這兩句的反應是“悽然”的。
她聽出了涓生的冷漠。
涓生沒有主動幫忙分擔,在潛意識裡,他仍然覺得這就是女子應該做的。
涓生丟了工作之後,長期沒了收入來源。
捉襟見肘的窘迫生活,加劇了這段感情的破裂。
事實上,當我們讀到兩人同居之後的生活,子君是沒有聲音的。
她的精神實際上是被涓生操控着的。
子君還是那個舊的子君,她那轉瞬即逝的新,讓涓生失望。
“她所磨練的思想和豁達無畏的言論,到底還是一個空虛。”
涓生用新思想誘惑了子君,卻將她帶入了一個新的家庭牢籠。
每日爲家務操勞的子君,成了不思進取的罪人。
最終被涓生厭棄。
子君也在無愛的人間走向了末路。
魯迅先生曾經說過:
“男子雖然誘惑了女人,卻不負責任------男子既然不負責任,又不能自己反省,自然放心誘惑。”
涓生用新思想新生活誘惑了子君,卻在面臨生活困境時,用不再愛了,將子君拋棄。
甚至,當他預想到這種拋棄會讓子君走向絕路時,他還是殘忍地說出“因爲我已經不愛你了!但這對於你倒好得多了,因爲你更可以毫無掛念地做事------”
子君離開了涓生,就失去了生命的意義。
她的死亡,也暗示了中國衆多女性的命運。
擺脫了舊家庭的束縛,仍然沒法從內心深處根除對男性的崇拜與依戀。
雖然女性革命過去了這麼多年,女性的生活狀態又好了多少呢?
現在很多職業女性不僅要忙事業,體現自己的價值;又要料理家務,照顧衣食起居。
惶惶終日,疲憊不堪。
以前的女性,是“母性”有餘,“妻性”不足。
現在的女性,是“母性”、“妻性”都有了,還要再增加一個“男性”。
男人能做的,女性也要去做。
否則就是不獨立,被丈夫遺棄就是順理成章。
娜拉也好,子君也好,女性精神成長依舊是一個歷久常新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