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進行式】張光鬥/貧窮富人心

圖/蕭伊珊

共同的成長經驗

前兩天與幾位老同學、好友聊起兒時生活,貧窮,竟然是我們共同的成長經驗。

自小學到如今七十過頭,老謝從來沒胖過。當他身高還未拔起,也根本還沒發育轉大人,每天就要用扁擔挑起兩隻齊胸的糞桶,去田裡施肥;由於繳不起補習費,母親只好拉着他的手,找到老師位於潭子糖廠的日式宿舍,向老師與師母求情。記憶中的老謝,極爲沉默文靜也內向,如今聊起當年窘迫的家境,他的話多了,表情生動了,額頭上的皺紋也跟着言語的激動,上下跳躍起來。

阿和也啞着嗓子,將悲傷的貧窮往事說了一遍。母親體弱,生下他還來不及做月子,就被祖父趕下牀,強迫她下田耕作,等到生下弟弟後,竟完全癱軟在牀上,無法下地;弟弟被放在柴房,沒有奶水哺養,眼看要斷氣,父親不忍心,將他轉送出去。阿和的成績本來可以升學,可母親哀求他,幾位兄姊都沒有繼續讀書,要他放棄……

老謝坦言曾非常羨慕我,說與他貧困的家境相比,住在眷村的我們,物質上似乎豐裕多了。我搖頭回答,軍眷唯一不同的是依照家庭成員,配有大小口的眷糧,如米、油、鹽;除此之外,軍餉永遠捉襟見肘,衆多子女嗷嗷待哺,父母的爭吵一直圍繞在貧窮上。還有,我輩來自大陸的父母,心靈尤其貧困,與淪陷在大陸的親人乖離,生死不明,看不到的新舊瘡口破爛難愈;偏偏貧賤夫妻百事哀,除了挑破對方的創傷,求個一時的痛快,也只能隱遁於酒瓶與嗔恨的陰影后,過不上一天好日子。

貧窮,並不是恥辱、罪惡的印記,那更接近一種習慣。它是長在後腦勺的一塊癬,不會因爲看不到而不存在;癢的時候用力抓撓,哪怕破了、血流了,竟也替代了癢的不適,反倒痛快一些。

臺灣在國際社會裡,儘管缺乏政治地位,近數十年來,因爲經濟起飛,物質充裕,國民所得增加,成爲出國旅遊的強大輸出國,僅是2023年的一到十一月,就有1074萬人次出國旅遊;2020年一季的國人觀光支出,就高達五十一億餘美元;因此,貧窮兩字,看來與臺灣絕緣了?事實上,答案並非如此。

都說疫情的這三、四年,臺灣的經濟結構改變,許多餐廳、服務業、工廠、傳播公司,招不到員工不說,昔日熱鬧街頭的店面也不乏關閉,或長期無人租賃。有時還真是訝異,滿街走動的人潮,都靠什麼維生?而且,社會上的貧富差距愈來愈大,窮者恆窮,富者更富。遊民與乞人隨處可見,這究竟又是怎麼一回事?

義無反顧的付出

對於公益活動一向不落人後的仁壽兄,素來親自前往公益團體、山村聚落做慰訪,然後再具體地結合人脈,做務實的捐輸。他曾數度提起,一位在臺灣出生,後來隨家人到香港成長,再回到臺灣,嫁給花蓮阿美族先生的彭伯華女士,現地發現許多社會問題,例如不懂得愛護自己的少女未婚懷孕、缺乏謀生能力的家庭婦女、人口老化且少子化的社區、隔代教養的青少年問題……於是,她創立了啄木鳥全人發展協會。仁壽兄說,他坐在彭伯華總幹事那臺沒有冷氣、隨時要解體的破舊車裡,顛沛地穿梭于山道中,實在好奇她究竟怎麼支撐下去的?爲何可以如此義無反顧地關懷他人?無畏艱難的彭伯華一派輕鬆地回答,因爲她們有需要啊!

兩個月後,忙於公益活動以及授課的仁壽兄,撥出了三天時間,領着包括我在內的數位朋友,一同前往花蓮,參訪彭伯華的啄木鳥計 畫,逐步理解正在貧窮線上掙扎的族羣與他們的生活現況。

果然,彭伯華具有強力的正向磁場,雖然語調溫柔,外表婉約,做起事來卻是果斷堅決;每當她說起周邊的人物故事,態度真摯,面面含有豐富情感,往往使我們沉浸在她的故事裡。

花蓮光復附近的大富社區,聚集在以前稱爲「大和」,後來改爲「大富」火車站前。花蓮糖廠最是興旺時,此一社區有六千多位的居民屯住,如今高齡化加上少子化,居民少了一個零,剩下六百多位,就連來往的火車都不停靠。經彭伯華與大富社區退休老師陳月琴的奔走,總算爭取到一天六班普通車可以讓當地居民上下車。至於廢校十年的大富國小,也在陳老師與啄木鳥協會的爭取下,沒有夷爲平地,不但操場改闢爲無農藥菜園,教室也成爲染印、編織、手工製紙等各種教室,希望能讓失業的婦女經過學習,尋到生活重心。

伯華還領着我們去參觀秋蘭工作坊。太魯閣族的秋蘭老師,在她的鼓勵下,將祖先傳下來的苧麻編織藝術對外展示,只爲了不讓文化傳承斷了線。可惜的是,因爲交通因素,我們無法進入萬榮鄉馬遠部落,探訪由四位國中女生創立的「布農族親子空間」(專門照顧輔導年輕的單親媽媽與孩子)。

有一晚,彭伯華與夫婿鄭榮安老師,帶着我們到光復鄉著名的沼澤溼地觀賞螢火蟲。原本是寶庫的這片原鄉,被不少外地人侵入,埋地蓋別墅;據鄭老師與伯華表示,這片螢火蟲的天堂,也因當地年輕的下一代與其子女被3C產品綁架,對祖先留下的無形財產忽視與無感,正危機重重,讓他們焦急得想跺腳。

與彭伯華相處的三天裡,讓我深刻體會到,扶貧在偏鄉的確是件刻不容緩的事;起碼要做到「貧窮富人心」,讓心地健康富有起來,有了自信與目標後,又哪怕小康小富日後不上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