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縱即逝的《星火》雜誌:1960年中國學生對大饑荒的憤怒呼喊

《星火》總共只有八頁,全部是手寫的,既沒有照片也沒有插圖,製作看來十分簡陋。但裡面的文章全部正中中國過去與當下專制政治的要害。左爲《星火》雜誌,右爲中國「大躍進」期間的遊行。 圖/中國民間檔案館、維基共享

天水市東南郊有一條商店街,它有個不搭調的浪漫名字,名爲「馬跑泉」,也叫「馬刨泉」。二十世紀中葉,一場激烈的鬥爭在馬跑泉上演,那是一場共產黨建政初期的極權統治鬥爭。當那場鬥爭於一九五○年代發動時,天水卻仍停留在歷史中,黃土高坡上溪水潺潺,點綴在溪邊田野的神龕有的供奉神仙,有的供奉本地名門望族的祖先——好一幅田野、農民、廟宇與傳統並茂,千百年不變的中國風情畫。

▌本文爲《星火: 中國地下歷史學家與他們的未來之戰》(八旗,2024)書摘

但事實是,地方社會正慘遭撕裂。毛澤東的暴力革命褻瀆、荒廢了廟宇。原本農民還能擁有小片土地,但現在所有土地盡皆收歸國有。明眼人一望可知,出現在天水的新建築無非昭示當局爲所欲爲的大權罷了。

其中一棟是地方黨部辦公室,負責將北京的命令分發到村裡。另一棟是拖拉機車棚,這是黨要將農村生活現代化的第一項保證。馬跑村只有一輛拖拉機,農民得共享。在過去,宗教生活是天水人生活的核心,但如今科學成了新的神祇,而科學與它的守護者共產黨成了天水人的中心。

張春元是這輛拖拉機的管理人。張春元是韓戰退伍老兵,負傷後接受修護、駕駛軍車的訓練。在天水這類窮鄉僻壤,懂得維修車輛的人寥寥無幾,地方領導慶幸能有他這號人物相助,要他負責監管這輛拖拉機。張春元不僅負責養護維修,還得替地方農民駕駛這輛拖拉機,因爲沒有人會開它。

但張春元的技巧掩不住他是社會棄民的事實。他曾是立功授勳的軍人,曾是大學生,這些資歷似乎無懈可擊。但他所以來到馬跑泉,是因爲他曾在反右傾運動中被打成右派分子。

中國共產黨統治中國之後,於1957年發起的大型政治運動「反右運動」,圖爲同年中國國慶遊行中羣衆隊列組成「把反右派鬥爭進行到底」標語經過天安門廣場。 圖/維基共享

一九五八年五月,他與另外四十位蘭州大學師生一起被下放到這裡。他們都因響應黨的號召,針對他們認爲可以解決的問題提出建設性批判而獲罪。好幾百萬人在反右傾運動中被捕、坐監,遭到折磨與流放。

就在一九五九年春暖花開時節,張春元等人被下放到天水勞動。師生分爲兩組,一組送往更偏西的武山縣,張春元與其他二十幾人分到了馬跑泉,幹着種田或照顧羊羣的活。一九五九年大饑荒爆發時,張春元等人親歷當時種種慘狀。他們仗着年輕力壯,還能禁得起捱餓,但目睹老弱與幼兒緩緩死去。

同時也因爲中國人敬愛讀書人,師生們得以倖免大饑荒最毒的侵害。甚至在饑荒壓境的情況下,地方幹部也知道這羣年輕人的知識遠超在地民衆,有人於是建議辦個「開放大學」,利用這些下放青年教地方農民認字。就這樣,這羣年輕人得以免除苦役,能在拖拉機車棚邊的黨辦公室準備教材。他們有了難得機會,可以讀到全國性報紙,可以追蹤那一件件夢魘似的災難事件,看着它們帶來大饑荒,看着它們一路走向毀滅。

一九五九年八月,他們讀到有關河南農作收成破紀錄等等奇蹟般的報導,知道這根本是憑空捏造。其中一位學生譚蟬雪後來在回憶錄中寫道:「糧食產量吹上了天,可百姓的肚子卻餓成扁的,農民生活在一個荒涼飢餓的世界。樹皮扒光了,野菜也挖淨了。」

很快地,學生們開始見證人吃人的慘劇。在上山找完野菜根的下山途中,譚蟬雪與她的同學看到一羣人圍着一名男子,這名男子正在賣肉包,這簡直是奇蹟!「第二天,我聽說有人在包子裡發現一片指甲。我的心顫抖。我的天!」

有一名老人失蹤了,人們後來在地庫中找到他大卸八塊、掛在肉鉤上的遺骸。譚蟬雪發現,有三種人可以存活:一種是官員,可以用權力取得食物;一種是能偷能搶的聰明人;還有一種是往西逃進新疆綠洲的人,那裡地處中國與突厥民族邊陲,還有穀物與水果。

左爲張春元(1960年被捕,遭判無期徒刑,1970年遭處決),右爲中年之後的譚蟬雪(1960年被捕,遭判14年徒刑)。 圖/勞改研究基金會

張春元思考着許多這類議題。譚蟬雪與他談到她住的那一家人那位老農婦的事。一天夜裡,老農婦餓得哭醒,問農民究竟犯了什麼錯。他們過去支持共產黨革命,但現在共產黨要餓死他們。爲什麼?

譚蟬雪問張春元,他們應該怎麼做。張說他們不能不採取行動。就算是經過層層關卡、傳到這處偏鄉小鎮的報導也已說明,這場饑荒不僅止於天水或附近地區而已。這是一場全國性大災難。他們一定得做些什麼才行。誠如另一位學生向承鑑所說:

「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

在更靠東方、人口較稠密的地區,學生們或許不可能有一處像張春元的拖拉機站那樣的聚會所。但天水是窮鄉僻壤,而且學生由於在開放大學工作,有了聚會與在附近地區旅行的藉口。他們發現,這種面對面的聚會至關重要。

到一九五九年五月,這羣人開始討論如何將共產黨趕出中國,或至少要將造成這場大饑荒的現有領導班子趕下臺。張春元說,他們有兩個選項:由上而下的政變,或由下而上的革命。第二個選項似乎不可能,於是他們希望毛澤東一夥人中能有人採取行動。

事實上,當時在北京,真的有人這樣計劃。就在那年夏天,中共戰功最彪炳的軍頭彭德懷向毛澤東發難,但毛澤東在廬山山頂召開關鍵性會議,整肅了彭德懷,毛澤東變本加厲推動他的經濟政策,大饑荒情勢因此更加一發不可收拾。

彭德懷垮臺的消息公開後,這羣學生知道他們必須行動:如果就連頂尖將領都能因言獲罪,慘遭整肅,發動草根行動就是唯一的希望。他們認爲,最有可能的成功之道就是發表文章,公開大饑荒的真實狀況,與更多人共享理念,促使官員睜眼看清鄉間慘狀。慢慢地,他們開始想到出版一本刊物。

直到一首詩出現之前,他們的行動計劃構想始終很模糊。寫這首詩的人是北京大學學生林昭。林昭原本在北京讀書,之後因爲替她遭到迫害的友人辯護而被打成「右派分子」。她的詩激勵了張春元等人,讓他們發現文字可以讓人們起而行。

1959年時的林昭(1968年遭處決)。 圖/維基共享

像張春元一樣,與衆多青年學生相比,林昭的經驗也更豐富。在共產黨一九四九年建政後不久,林昭曾爲共產黨擔任宣傳工作。那段時間,她遵行他們的暴力政策,參與土地改革,讓幾十萬、幾百萬地主送命。

但隨着時間不斷推移,她發現共產黨建立的不是烏托邦,而是一個緊密控制的獨裁政權。在共產黨赤化以前的中國,還是個年輕女孩的林昭曾念過基督教衛理公會女校,現在她重拾信仰,嘗試用藝術表現她不受黨控制的獨立性。當友人被捕時,她寫了一首詩:

真理的力量

絕不在於

維護真理者

林昭之後寫了一篇全長二百四十句名爲〈海鷗之歌〉的詩,在友人間傳閱。其中一位友人是天水這羣學生的姐妹。她把這首詩的抄本寄給這羣下放學生。林昭的大膽形象與毫不掩飾的政治訊息讓這羣學生動容。這首詩講述一艘載運犯人船的故事。而這羣犯人的罪名是追求自由。

自由!我的心叫道:自由!

充滿它的是對於自由的想望……

像瀕於窒息的人呼求空氣,

像即將渴死的人奔赴水漿。

張春元決定他必須與這首詩的作者見面。林昭在北京被捕後,由於慢性肺結核惡化,開始吐血而獲釋。林昭搬回了她華東的蘇州老家,立即遭到當局嚴密監控。但張春元又一次冒着奇險,用僞造的假文件搭乘幾天火車,與林昭會了面。林昭籲請張春元不要翻印她的詩,因爲她知道這樣做會讓那羣學生以及任何讀這些詩的人涉險。

1957年底至1960年代初的中國「大躍進」期間的失敗政策,左爲人民公社、右爲土法煉鋼。其後,中國迎來大饑荒。 圖/維基共享

但之後,張春元讀了林昭的第二首長詩、三百六十八句的〈普羅米修斯受難的一日〉。這首詩以基督般的意念,反映林昭內心深處的基督教信仰。它描述宙斯與普羅米修斯的一場邂逅。普羅米修斯當時因私下將火授予人類,而遭宙斯用鏈鎖在一塊岩石上。宙斯解釋說,普羅米修斯必須受罰,因爲絕不能讓人類擁有像火這樣重要的工具。

不過是這樣,普羅米修斯,

我們不願人間留半點火星,

火只該供天神焚香燔食,

哪能夠給賤民取暖照明!

張春元說服林昭,讓他們發表這首詩,並決定刊在他們的新雜誌創刊號上。

來自北京的學生也交給他一些材料,其中談到南斯拉夫共產黨正嘗試容許資本主義式的獎勵措施,推動一種混合式社會主義(共產黨直到二十年後才實施)。張春元決定將這些材料,連同他本人與羣組其他成員寫的幾篇文章,一起發表在創刊號上。

這份刊物需要個名字。他們很快根據成語「星火燎原」,爲刊物取名「星火」。由於毛澤東也曾在他的一篇文章上使用過,這個成語在中國家喻戶曉。

1961年的毛澤東,正在閱報。 圖/維基共享

羣組中兩位學生,物理系的苗慶久與化學系學生向承鑑負責《星火》的印刷。兩人曾在武山西郊一間硫酸廠工作,廠裡有一部他們偶爾可以使用的老油印機。兩人在硫酸廠的工作還包括培養細菌,製作肥料,而這項工作需要一處密閉空間。這使兩人得以藉口培養細菌,帶着那部老油印機關在密室裡工作。

兩人在一九六○年一月用了八個晚上徒手刻寫鋼板,因爲他們沒有排字或其他設備可資運用。不過這項過程進度太慢。苗慶久與向承鑑不能總把工作間的門關着,但開了門又會泄漏秘密。

張春元一如既往,想出解決辦法。他的拖拉機棚裡有一顆舊馬達。他把馬達交給苗向兩人,苗向兩人再將馬達廉價賣給他們工作的廠,然後用賣得的錢買了一部二手油印機。他們把油印機藏在顧雁家裡。顧雁是物理系研究生,住在張春元家附近。除了刻寫文章以外,還畫了《星火》的標誌:一支燃着火焰的火炬。最終他們印了三十本雜誌,《星火》誕生了。

《星火》總共只有八頁,全部是手寫的,既沒有照片也沒有插圖,製作看來十分簡陋。但裡面的文章全部正中中國過去與當下專制政治的要害。顧雁寫的發刊詞刊在《星火》首頁,標題是「放棄幻想,準備戰鬥!」其中提出之後幾十年間人們不斷提出的許多問題:

文中指出,所以如此的一個關鍵問題在於「偶像崇拜」,這是指圍繞在毛澤東四周的個人崇拜。但也指出其他更廣的問題,例如政府權力毫無節制:「這也是政治寡頭們狂妄自大、指鹿爲馬、一味倒行逆施的結果。如果這樣的獨裁統治硬要稱做社會主義,應該是一種由政治寡頭壟斷的國家社會主義,與納粹的國家社會主義屬於同一類型,與真正的社會主義毫無共同之點。」

爲什麼曾經是進步的共產黨執政不到十年,就變得如此腐化反動?所以如此的其中一個關鍵問題在於「偶像崇拜」,這是指圍繞在毛澤東四周的個人崇拜。圖爲1959年,中國共產黨建國10週年國慶,寧夏回族自治區首府銀川遊行標語歌頌毛澤東和人民公社。 圖/維基共享

張春元也寫了篇文章討論大饑荒,標題爲「糧食問題」。他指責中國共產黨剝削農民:「當今的統治者和歷史上任何統治者一樣,利用農民革命爬上了天安門,登上了寶座。」之後,「一隻手接過農民所賜予的王冠,另一隻手卻狠狠一拳,把農民打倒在地,踐踏在腳下。」在另一篇文章中,張春元指出,沒有土地所有權是農民面對的關鍵問題。

幾個月後,這羣學生再次集會,決定讓《星火》定期出刊。要將雜誌寄往學生們有人脈關係的北京、上海、武漢、廣州、西安等五個大城的高級官員。他們開始寫更多文章,包括張春元剖析農民如何失去財產的〈論人民公社〉,以及向承鑑抨擊高官的〈告全國人民書〉。

林昭的〈海鷗之歌〉也在創刊號中與張春元的〈論人民公社〉一起發表。在思考《星火》的刻板與發行等後勤問題的同時,學生們先印了三百份〈論人民公社〉,因爲這篇文章分析大饑荒成因,特別重要。他們的構想是先將這篇文章寄出去,然後再寄整份刊物。

隨着《星火》第二期發刊日期接近,學生們開始討論下一步怎麼走的問題。他們決定,需要以有組織、有條理的方式,將訴求擴展到下放學生小圈圈以外的地方。

《星火》僅僅存活一年就被捻滅了,其存在過的歷史遭到隱匿和改寫,中國共產黨繼續倒行逆施、繼續領導人的個人崇拜。《星火》消失數年之後,毛澤東發起了文化大革命,圖爲文革期間,上海復旦大學牆上尊崇毛澤東的文字。 圖/維基共享

《星火:中國地下歷史學家與他們的未來之戰》

作者:張彥(Ian Johnson)

譯者:林瑞

出版社:八旗文化

出版日期:2024/06/05

內容簡介:在傳統中國,歷史詮釋是各方角力的戰場,對政權的權力合法性至關重要,新王朝會爲前朝修史,證明自己有權取得「天命」,施行統治。而到了當代中國,中國共產黨也繼承了老祖先的「美德」,爲了穩固政權,他們會不惜竄改歷史,粉飾過錯、隱蔽事實來美化自己的統治。然而,有本在1960年誕生於中國西北鄉間勞改營的雜誌《星火》,改變了這一切。當時,中國正值人謀不臧引起的大饑荒,全國各地有千萬人死亡,但訊息卻沒辦法讓多數人知曉。有羣下鄉的大學生成了少數知情的人們。他們腦袋中有知識、手中有筆、懷中有惻隱之心,因而創辦了《星火》雜誌。《星火》雜誌的創刊號僅有少少的八頁,沒有照片和插圖,但字字句句都喊出他們的不平與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