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民主義吾黨所宗 戛然而止的華校歲月

抵達安康（聯經出版）

威哥雖在越南出生長大，卻從小就會唱這首中華民國國歌，因爲他在從義就讀的是與臺灣密切相關的華人學校。那時，南越政府反共親臺，華校跟臺灣有交流，連操場、教室的設計，牆上掛的孫中山畫像，用的繁體中文課本，學的注音，都跟臺灣一樣。每週一早上，他們還要參加週會，全校一起唱國歌。

威哥記得，從義地方很小，但「空氣好好」。一年氣溫都是十八到二十度左右，很舒服。當地人種穀、種豆、種玉米，風景很美；有條江，還有幾座瀑布很美。這裡最出名的，就是許多華人出錢出力合辦的兩所華校，一間叫義德，一間叫剛峰，後來合併，就改名叫中山中學，有小學部和中學部。有了這兩間學校以後，當地華人的孩子不管有沒有錢，只要到了五歲就可以上學。在他五歲的時候，爸爸做了那兩間華校的董事，他也入學，開始讀中文、英文和法文。

爸爸經商有道，經營一間電影院和一間五金行，擁有三棟房子。在那個電器產品還是稀有品的年代，威哥家裡有冰箱、音響。他記得，有一次爸爸買了臺電視機，搬回來放在村裡的廣場上，竟吸引了整村的人跑來看。他的姊姊在鄉下讀完初中就到西貢（現在的胡志明市）讀高中，還在西貢當家教，教英文、法文、中文、越文。

威哥國小五年級時，越戰結束，南越淪陷，越共控制了從義。學校突然不能再教臺灣的教材，威哥便跟着學了半年的簡體字。之後，越共又跟中國大陸交惡，乾脆禁了中文，政府索性關閉了華人學校，威哥的爸爸因此好幾次被政府的人叫去問話。害怕接下來政府會採取更進一步的威脅，他們只好又一次開始逃難。

二姊帶着威哥和兩個妹妹搭飛機逃去西貢，大哥、大姊則和爸媽一起搭船逃離。一家人被迫在幾個月的航程裡分隔兩地、無法見面。他們的爸爸每到一個有郵局的城鎮，就儘量發一封電報給在西貢的家人。威哥的姊姊時常帶着他去郵局收電報，他還記得，電報上簡短地寫着自己的爸媽、兄弟，現在走到了哪裡。當時威哥的大姊已經成家，她抱着女兒前行，沿路向途經的民家討一口水喝、睡在陌生人家的門口，邊安撫哭鬧不休的女兒，就這樣一路徒步到西貢。

威哥對我們說：「講難聽的，我們家以前是有錢。」爲什麼要用「難聽」來說自己家裡有錢呢？因爲南越淪陷後，越共主掌政權，就要「打資產」，威哥表示：「政治這件事很不好，它知道你有錢就怕你有影響力，我家又有名氣，是知識分子，政府就怕你集中一些人搞事。」

政局變動使人心惶惶。一九七五年，南越的貨幣南越盾被改成解放盾，家家戶戶都被要求「換錢」，但卻不是按照既有的財產多寡換算，而是每個家庭都給兩百塊。「像我們家算是有錢的，那不就慘了？」當時政府這樣的做法是爲了平等，威哥感嘆，「窮人就好啦，我們有錢人好多就很慘，自殺的也有，幾千萬身家突然變成兩百塊，受不了刺激。」

隨着時間過去，大家有些放棄掙扎，畢竟身在越共統治之下，能奈他何，就重新開始做生意，但等生意做了三、五年，剛剛穩定下來，有些儲蓄時，政府卻突然又要更改貨幣。「這樣誰還敢做生意？」威哥說，自那之後，華僑沒人敢做生意，因爲做了也沒用，就算賺錢了，也都是做白工。

生活無以爲繼之下，一家人沒有辦法了，威哥的父母於是想帶着全家偷渡。和當時逃去全世界的越南難民一樣，如果要偷渡，就必須花錢找船載他們去公海，然後在海上發出求救訊號，等待國外的船隻來救。

威哥說，那時候政府半公開地允許有錢人偷渡。以前家裡富裕時，威哥的媽媽會去買黃金，因爲當時的現金不穩定，一旦打仗，錢就沒用了，所以有錢人都喜歡買金子，要不就是換美金。黃金去到哪都可以立即換錢，打成金戒指、金項鍊也方便攜帶。然而偷渡的價碼之貴，一個人要花上八到十六兩黃金，他們全家總共有十三人，要價一百多兩黃金，即便有錢，也無法一次支付這麼大一筆金額。

「我那時候還小，聽到爸媽談話，他們本來商量要先送姊姊過去，再擔保其他人跟着走。」他們也想過一家人拆分成幾組，兵分多路，但最後還是決定「一家人要不就一起走，要不就一起留在越南，一起挨。家庭要齊全」。

多方想方設法下，他的爸爸終於聯絡到一位叔公，他在越戰結束前就輾轉偷渡到臺灣，熟悉臺灣的各國華僑情況。那位叔公給他們指了一條明路，也是前幾個故事裡許多人來臺的橋樑：「仁德專案」。

威哥的爸爸在從義曾任華人學校董事，學校施行臺式的中文教育，與臺灣來往密切。可是，要隔海證明華人身分，辦理全家人的入臺簽證和機票，並不是那麼容易。威哥的爸爸和大姊，在西貢想辦法，母親、威哥和妹妹們則逃去另一省的華人聚居地定館等消息。

後來威哥的爸爸也搬到定館，畢竟要撐起一家吃喝，孩子也要繼續想辦法讀書，不過他仍時不時會去西貢辦手續。怕越共找麻煩，威哥的爸爸每每去西貢辦手續，從不自己去政府部門拿信、填表，而讓威哥的大姊去。

威哥說，那時越南官員辦這些手續都要收受賄賂。「比如今天有一封信是臺灣寄來的，越南官員就會說，我通知你有信寄到，但你如果要我簽名放行，要價三錢黃金。」如果官員不簽名，會影響到他們的來臺手續，因此往往不得不付錢了事。那個時代的三錢黃金是多少呢？威哥說，「當時一臺腳踏車的價格不到一錢黃金。」（三之一；摘自《抵達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