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圓志 敘塵埃
圖/楊之儀
小學在臺中中華路住了四年,中華路是一條美食街,各地小吃彙集,說得出名字的小吃攤不勝枚舉,如當歸羊肉、沙茶牛肉、臺南鱔糊、生炒花枝、當歸鴨、鹹粥等佔滿整條街。華燈初上的中華路二段人聲鼎沸,夜色籠罩下的中華路是個聚攏着色香味的多寶格。我家住二樓,無論什麼季節什麼風向,一到夜晚各種美食攤的氣味隨風不斷飄進來。太香了,我閉着眼睛,聞嗅香味來自哪些食物。
後來,看了德國作家帕特里克.徐四金的《香水》一書,故事主人翁葛努乙是個出生在巴黎魚市的孤兒,沒有親情沒有朋友,沒有任何社會關係,唯一擁有的是他異於常人的嗅覺,文中寫道:「那些在他腦海中不斷出現的美妙氣味概念,在現實世界中,連一顆極微小的原子都造不出來。」作者用文字表達對氣味的抽象概念,闡述嗅覺引發的親密想像,是追求愛與被愛,是一種感官的想像。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童年的我,熱中嗅聞空氣中各種食物的氣味,其實也是一種對家的想像與渴望。
中華路除了以上所提的那些小吃美食外,還有坐落店面裡的「臺中肉圓」、「龍泉肉圓」。兩家肉圓店從中午就開張,一直營業到午夜。有次下午放學回家,客廳裡坐着三個神情肅穆的男人,正在盤問繼母有關父親在日本的行蹤,家人說那些人是來自政府情治單位,囑咐我別亂說話。那年代臺灣正處於戒嚴時期,記憶中這三名男人時不時的就出現在我家客廳,我不知大人在談些什麼。但等這些人走後,繼母通常臉色鐵青,痛罵政府痛罵父親。
爲了躲避,我提早懂事,默默地揹着繼母生的妹妹走出家門,來到「龍泉肉圓」門前,掏出僅有的一塊半零用錢,叫了一顆肉圓。剛從油鍋撈起的肉圓表皮還滋滋作響,我先拿筷子把肉圓戳破,讓裡面的內餡散熱,筍丁肉末混合的裡餡,油光水滑亮瑩瑩,透出誘人的香氣,妹妹盯着肉圓看,嚥下口水。我挑出內餡,小心翼翼的舀到湯匙裡,再送進她的小嘴,她吃得津津有味,一雙黑眼珠緊盯着湯匙轉,直到內餡空了。這時,我才挾起滑溜的肉圓皮慢慢品嚐,只剩外皮的肉圓仍是Q彈美味。多年後回想,合吃肉圓的一幕,像一幀舊照片,不久妹妹就隨着繼母離開了。
搬家後,我常在週末一人回到中華路,遠遠的看着曾經的家,想像着住在裡面的是什麼樣的一家人?情治單位的那些人還來嗎?有時候我順着中華路拐進成功路的竹廣圍市場口,吃一碗「燒燒仔面」,那是我們姊妹喜歡去的小麪攤。塑膠棚下的麪攤冒着煙氣,桌小人多。不知爲什麼我特別喜歡擠在這裡吃麪,有一種熟悉的安全感。夏天太陽火烤般的滾燙,塑膠棚下的麪攤熱氣蒸騰,冒着汗珠和麪吃得酣暢淋漓的經驗,成年後再也沒有過。人生的路無論多長,有些記憶似乎只有年少時最強烈。
吃過麪再回到中華路,來到「臺中肉圓」。與「龍泉肉圓」相較,兩家內部陳設大不相同。「龍泉肉圓」店面窄長,是早期中華路店面的特色,「臺中肉圓」店面處於中華路與中正路交叉口,俗稱的三角攤,店面寬敞明亮多了。中正路是當年的主要幹道,無論公車或校車都會經過。讀曉明女中時,有次收到父親從日本的來信,說他很懷念「臺中肉圓」。一天,坐公車經過時,我忽然想替父親嚐嚐肉圓,於是按了車鈴下車,走到中正路和中華路口時,十四歲的我,不知怎的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老了,那些過往的中華路歲月,剎那間迅速泛黃斑駁,彷彿擱置荒涼甚久,已然蟻蛀滄桑的剪貼簿。
車來車往的瞬間,我憶起數年前和父親唯一的會面,那次父親輾轉通知繼母,說他將在某月某日去香港,途中過境臺灣,但無法入境,希望在過境室可以看看孩子們。
爲了這個消息全家雀躍不已,五年不見的父親不知變得如何?他還認得我嗎?不記得是利用什麼關係,我們一家真的進入過境室,透過過境室的落地窗玻璃,我第一次看到飛機,覺得世界遠比我想像的大,那麼巨大的飛機,到底會把父親載到什麼樣的地方?當父親的身影出現在過境室的那刻,我心跳加快,覺得他就是電影「羅馬假期」裡的葛雷哥萊畢克,一身筆挺的鐵灰色西裝,左上方的口袋露出一角白色巾帕,還有他身上淡淡的古龍水味道,雖經幾十年,如今回想依然仿若昨日。
那天,我走入「臺中肉圓」,一面咀嚼,一面回想和父親在過境室見面的種種細節。我吃肉圓的背影,如果是鏡頭聚焦的影像,那麼透過電影的一道白光所接住的孤獨,是否正在闡述一場若即若離的父女關係?是否也正在醞釀加劇觀衆的憂傷?這是後來我在看王家衛的電影,才猛然閃過的念頭。
好多年後,一天和幾個朋友聊起年少時的「龍泉肉圓」,其中一位眼露驚訝,世上竟有如此巧事,他說當年他們一家八口就擠在「龍泉肉圓」的樓上。每天「龍泉肉圓」飄上來的香味,令他們兄弟姊妹垂涎。大家就輪流挖地板,不久竟把地板挖出一個錢幣大小的洞。有次,他弟弟受不了肉圓的香味,就趴在洞口,用一隻眼睛往下看,大喊:「啊!吃到肉圓了!」
我大笑起來,朋友也笑,哈哈的笑聲像潮水打來,分不清過去與現在,耽浸在晦澀混沌的潮水,感覺是種安全。仔細想想,在時代裡每人一路走來,誰沒有大笑的理由?不被時代的浪頭淹沒,不是特別機靈,而是生存的本能。
那天我們笑了很久,笑出了淚光,當談起臺中的肉圓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