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墓碑，被福建人承包好多年了

距離中國泉州港2368公里的日本東京港口岸，集裝箱裡靜靜躺着上百塊墓碑。它們從福建惠安出發，目的地是日本的陵園。

四年前，由於福建惠安多數石雕廠停工，東京墓碑短缺，日本人需要排隊購買[1]。

爲什麼日本要從中國進口墓碑？一生挑剔的日本人，爲什麼願意選擇惠安墓碑？

一、日本的墓碑，不夠用了

自古以來, 日本就有“冠婚葬祭”四大人生禮儀。去世之後能夠體面地安葬，是日本人刻在骨子裡的一大追求。

1873年起，日本施行了墓地開發管控制度，除了一些町村的共葬墓地外，新設墓地根本不被認可[2]；墓地少，墓裡躺着的只能是日本貴族。大戶人家的家族墓裡，好幾代人的骨灰濟濟一堂，世代傳承[3]。

官方許可限制解除後，石材店可以與宗教法人和公益法人合作開發墓地。配合墓地貸款和保險業務，平民百姓也能早點買上墓地和墓碑[2]。

二戰結束後，隨着日本經濟的騰飛，日本的社會結構和民衆的思想觀念也相應轉變，修墓在此後的四十年裡成爲了熱潮[2]。

大量人口涌入都市，不再打算繼承家鄉的祖墳，傳統的家庭觀念逐漸被強烈的個人意識取代，祭祀祖先的墓碑被石材店宣傳爲“紀念個人”的個性化物品，這種營銷策略促使日本人在生前就爲自己準備好墓地和墓碑[2]。

日本國土面積小，土地資源稀缺，墓地價格昂貴 / 圖蟲創意

在這一背景下，墓碑逐漸成爲日本石材產業的一大支柱[4]。但好景不長，自給自足的狀況並沒有持續多久。

日本在1964年東京奧運會後經濟急速發展，環境污染成爲全國性問題[5]。政府爲保護自然環境，限制和停止了許多礦山的開採[6]。國內的石料產地規模不斷縮減，不能短時間內交付大量品質統一的石材，也無法滿足墓碑需求，日本開始從國外進口花崗岩，在本國加工[7]。

這一時期，鄰居韓國憑藉地理位置的優勢，成爲日本最重要的石材供應商。據日本海關統計，1987年財政年度，日本共計進口約30萬噸花崗岩產品，其中將近一半來自韓國[8]。

但日本與韓國的石材交易沒能維持太長時間。

據1990年《中國國際經濟信息中心》的報道記載，由於韓國的石材逐步停止出口、價格上揚，日本的墓碑石商社開始將目光轉向原材料、勞動力和運輸成本都比本國便宜一半以上的中國，甚至有幾家公司直接提出希望進口福建、山東的石材，並準備來華考察[9]。

圖中的機械設備正在進行花崗岩開採工作 / 圖蟲創意

1993年，日本從中國進口的花崗岩產品總額達161億日元，比1989年增長了6倍，相比之下，日本從韓國的進口額則比1989年減少了近四成[10]。

到了90年代中期，隨着泡沫經濟的崩潰，土地價格下降，人口減少速度加快，建墓需求有增無減，日本不得不開始直接大量進口墓碑[2]。

乘着日本人“修墓熱”的東風，福建開始進入日本墓碑市場。改革開放後，福建接的第一張外國石材訂單就來自日本[11]。

根據材質、工藝、定製難度等方面的差異，福建惠安製作的墓碑價格基本在幾千到幾萬元不等，而日本本土建造墓碑的平均價格，卻高達五萬到十五萬元人民幣[12]。擁有千年石雕技藝的惠安，憑藉着超高的性價比，後來居上成爲了日本人進口墓碑的首要選擇。

隨着技術的發展，花崗岩的加工實現機械化，加工成本也變得更低 / 圖蟲創意

到1992年年底，惠安全縣就已興辦了307家墓碑生產企業，年產值近八成爲出口所得[13]。2000年12月，日本石材新聞社對22家有代表性的惠安縣崇武鎮石材企業進行了問卷調查，結果顯示，以日本爲主要出口國的有17家企業，百分之百依賴日本出口的則有8家之多[14]。

憑藉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和豐富的出口經驗，惠安墓碑在日本喪葬行業佔據了一席之地。

二、福建惠安，憑什麼後來居上

據日本石材產業協會的統計，2018年在日本國內流通的墓碑中，8~9成來自隔海相望的中國，其中很多都由福建的工廠加工[15]。

單從墓碑的原材料——花崗岩來看，福建就有着得天獨厚的優勢。

地處印度板塊、歐亞板塊和太平洋板塊三大板塊交匯作用的福建，是全球構造岩漿活動最活躍的地區之一[16]。頻繁的地殼活動使花崗岩地貌成爲福建三大主要岩石地貌[17][18]，光是惠安，就擁有近億立方米儲存量的花崗岩[19]。

豐富的儲藏量助力福建成爲中國重要的花崗岩生產基地[20]，1998年，福建省花崗岩出口創匯達4.23億美元，佔全國花崗岩出口額的四分之三[21]。

不僅產量大，福建花崗岩還花色齊全，質地優良，列入國家統一編號的就有近80種，其中至少有6種是日本墓碑常用的花崗岩品種[22][23]。

石材種類代碼“G”代表花崗石，石材產地代碼“35”代表福建[22] / 浪潮工作室

基於如此豐富的石料儲備，晉唐時期的惠安人就已經開始在陵墓中進行雕刻；明朝時官僚墓葬制度鬆懈，流行起厚葬，在朝爲官的惠安人較多，推動了各種牌坊、墓葬石雕品的盛行[24]；清代更是進一步開拓了臺灣和東南亞市場，讓大型佛像、建築走出國門[25]。

清朝時期，佛教佛像是惠安石雕出口東南亞的主要商品 / 圖蟲創意

20世紀60年代，家族相攜、師徒相傳的小作坊逐漸向石雕工廠轉型，五峰石雕廠、溪底石雕廠相繼在惠安崇武鎮建立。改革開放爲惠安石雕帶來了新的發展契機，一批鎮辦、村辦、聯營、個體的石雕企業不斷涌現，惠安石雕的產業發展逐漸完善[25]。

90年代打入日本市場後[13]，隨着大量訂單的涌入，惠安石雕產業鏈趨於成熟，進入流水線生產的新階段，逐步發展成爲中國技術最先進、加工能力最強的石雕工藝生產基地，不僅承接碑石與祭祀雕刻，還開展園林景觀雕刻、宗教藝術雕刻、石建築與構件、工藝美術石雕等多個領域的業務[25][26]。

大規模的石雕石材工業園區集聚於惠安，原材料加工、石製品雕刻等前端產業與包裝、銷售等後端產業緊密結合，形成了一條智能化、規模化的石雕出海產業鏈[27]，超過95%的石雕產品在這裡生產加工並遠銷海外[25]。

在產業鏈末端的銷售環節，惠安綿長的海岸線和衆多天然良港，也爲石雕的外銷提供了得天獨厚的便利條件[19]。

惠安擁有崇武、秀塗、鬥尾三個自然條件優越的港口 / 圖蟲創意

水路運輸運量大，能夠節省石雕等大宗貨物跨江或跨海運輸的能耗成本[28]。福建省的310條沿海集裝箱航線近半數爲外貿線[29]，其中，泉州石湖港每週就有一班發往日本的直航航線，航程僅需4天[30]。一筆墓碑訂單從日本到達惠安，只需3到4周客戶就能確認收貨[23][48][49]。

四年前的墓碑短缺，也讓日本人意識到，離開了惠安的墓碑，他們甚至很難按傳統習俗體面地準時下葬。

三、挑剔的日本人，被惠安技藝折服

泉州石材商會首席副會長曾表示：“日本訂單複雜、難做，驗貨標準又極其嚴格，交貨期又短。”[11]

人生的最後階段，日本人格外謹慎。“萬物有靈”和“自然崇拜”的加持下，對一塊精美墓碑的追求更加執着。

在日本，神道教、佛教、基督教等多種宗教共存[31]，信徒人數甚至超過了日本人口，一個人同時信仰多種宗教的情況很常見[32]。全國宗教信衆中，有半數爲神道教信徒，佛教信徒佔比超40%[33]。

神道教和佛教的墓碑都屬於傳統的和式三段墓[34] / Unsplash

這兩種宗教的觀念植根於“萬物有靈論”[35]，信衆認同現世和來世的概念[36]，相信人死之後是有靈魂的，靈魂不滅且可以再生爲人[37]。墓碑正是逝者靈魂的居所，重要性不亞於生者的房子。沒有人希望自己死後成爲找不到家的孤魂野鬼，信徒們對墓碑也就格外重視。

“自然崇拜”的宗教觀念推崇石頭具有超自然的力量[38]，信徒相信“石神”的存在，許多神社將石頭奉爲神物[39]，雕出石佛或用於存放佛陀骨灰的石塔[40]，石頭因此具有了濃厚的宗教意義。墓碑是輪迴轉化過程中的紀念碑，爲了延續紀念意義，在選擇墓碑材料時日本人傾向於持久耐用的天然石材，以實現靈魂的永恆。

石頭具備的美感符合“侘”“寂”的美學理念[41] / Unsplash

天然石材和化學建材不一樣，多少會有點缺陷，但日本人卻把天然石材當作標準化的工業產品去對待[11]。質量上要堅硬密實，外觀上要形狀規整、色調均勻、花紋一致，不能有色差、色斑、裂隙等缺陷[6]；加工後的墓碑成品要求光滑平整，光澤度要達到95度以上[42]。

中日墓碑交易中，沒有明確的驗貨標準和行業標準[11]，實物的外觀和想象中的有區別，運輸、安裝過程中產生缺角、劃痕，因長久風化導致的顏色變化都在索賠案例中出現過[43]。

日本北海道的一家商社曾向中國工廠訂購一套西式墓石，訂單上寫的是“本磨”，工廠生產出一批打磨拋光的產品發往日本，客戶卻聲稱“本磨”是“亞光”，工廠又緊急改做亞光款，但到貨後日方竟然提出近20萬日元的無理索賠，理由之一竟是用戶擇日安裝需預定酒店和請客[43]。

儘管如此，長期的貿易往來讓雙方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也提高了相互的信任度，惠安作爲首個“世界石雕之都”[26]，憑藉精湛且歷史悠久的雕刻技藝讓日本人折服。

惠安石雕多以小鏨爲工具，在細節處理上更加精緻細膩[44]，非常契合日本人的審美和處事習慣。獨創的影雕工藝，結合了繪畫與石雕技法的“針黑白”，用不同大小的鋼釺，鑿出大小粗細、深淺疏密不同的網點，從而形成不同的黑白層次[27]。

惠安石雕的世界地位歸功於當地手藝人對石雕傳統的堅守，圖示爲浮雕工藝 / 圖蟲創意

影雕工藝讓個性化的照片定製成爲可能，一些石雕公司還形成了一套獨特的管理模式，爲海外客戶提供定製化服務。例如，被不少日本石材界人士稱爲“三佳”之二的聯羣石材和豪翔石材，就採用了日式的加工技術和工廠管理模式，只有日本最優秀的石材工廠，才能與之相匹敵[45]。

不過近年來，因土地資源有限、人口減少，日本已經大力提倡新型墓葬方式，墓碑需求量在逐漸下降，從中國進口的量也變少了[46]。

但惠安石雕不只有這一個“近鄰”客戶，其出口總額佔全國石雕產品出口總額的40%左右，產品遠銷東南亞、韓國及歐美等30多個國家[27]；美國華盛頓特區潮汐湖畔的馬丁·路德·金紀念石像、矗立在馬來西亞馬六甲河旁的鄭和像，均出自惠安雕刻藝術家之手[47]。

太平洋上運輸墓碑的集裝箱不再像往日那般熱鬧，在日本，幾十年來產自惠安的墓碑依然無言地佇立。更多的惠安石雕漂洋過海，立於更遙遠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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