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扮男裝43年 她將道情戲傳唱到天南地北

“天寒地凍北風急,王金豆冬天穿着夏天衣,手拿一條破布袋,借糧去到楊廟集……”此時已是夜裡十一點半,58歲的李豔玲已經直播了兩個半小時,卻絲毫不顯疲態,雙目湛然有神。而直播間的觀衆仍意猶未盡,紛紛留言要求她再來一段,“老師,再唱一段唄。”李豔玲一口應下粉絲請求,下播時間一再推遲。

每晚八九點,在忙完一天的工作後,李豔玲總會稍微捯飭一下自己,戴上一副無框老花鏡,端坐在手機支架前,她打開直播間與戲迷粉絲打個招呼,然後就唱起《王金豆借糧》《張廷秀私訪》等太康道情戲的經典選段。她的嗓音清亮而悠揚,不斷有觀衆涌入直播間爲她點贊,有時她也會與粉絲連線,或合唱一板道情戲,或指點一下發音技巧。

“太康道情王子”李豔玲是河南太康道情戲的省級非遺傳承人,在戲曲舞臺上扮演了43年的道情小生,近日以微博詞條#她女扮男裝43年終於火了#衝上了熱搜。作爲稀有劇種演員,過去她“出去演出一次都很不容易”,但自從打開直播間後,道情戲也隨着她悠揚的唱腔傳到了天南地北,甚至有一位70多歲的“老粉”不遠萬里從新疆趕來聽戲。今年已經是李豔玲直播唱戲的第6個年頭,喜歡道情戲的粉絲越來越多,她計劃退休後還繼續直播,讓更多人認識、瞭解道情戲,也讓這個稀有戲曲劇種百年、千年傳承下去。

沒有流血流汗的付出就得不到舞臺上的美好收穫

在李豔玲的直播間裡,一唱一念、一招一式、一顰一笑,盡顯唱功。而這看似簡單的招式,卻凝結着她43年來日復一日的磨礪和積澱。

李豔玲出生於河南周口的一個普通農村家庭,父親是一位豫劇愛好者,也是受父親的薰陶,李豔玲自幼便對戲曲藝術有着濃厚的興趣。閒暇時,父親經常拿起一把二胡拉弦,她就在父親拉弦時跟着清唱一段。李豔玲兒時學習成績不甚理想,父親思慮幾番後便提議跟着他學唱戲。那時,村頭的大喇叭經常播放朱錫梅老師(太康道情國家級非遺傳承人)的道情戲錄音帶,淳厚朴實的曲調,通俗易懂的唱詞,不經意間俘獲了李豔玲的心。

1980年,太康道情劇團招收演員,在別人的介紹下,15歲的李豔玲報名參加,憑着紮實的唱功贏得了朱錫梅等多位現場評委的稱讚。進入劇團後,李豔玲每天都要比別人早起一個小時到河邊練功喊嗓,吃過早飯後,還要繼續練習步法、捏腰、壓腿、身段等技能。長年累月地訓練,艱辛可想而知,李豔玲記得自己爲了練習劇情中的“跪步”,日復一日不間斷地練習,兩個膝蓋都磨出了血絲,她每天訓練10多個小時,整個身體都像散了架,蹲在地上都很難起來。“學戲哪有不受傷的?”李豔玲覺得,沒有流血流汗的付出,是得不到舞臺上那些美好經歷的。

除了動作基本功,唱戲還講究要“字正腔圓”,李豔玲雖有一副天生的好嗓音,但從未在專業戲校進行系統培訓,說話唱戲間總是時不時帶點鄉音俚語,甚至還捎帶會發音不清。而道情戲則以唱爲主,一板下來就是上百句唱詞,李豔玲爲此可沒少作難。想起第一次上臺演出《張廷秀私訪》時,節奏快,唱詞又多達百句,老師們爲她操碎了心。“爲給我糾正唱腔,太康縣道情藝術保護傳承中心主任、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第五代傳承人張天印團長經常在我唱戲時,拿着紙筆坐在臺下將唱錯的地方一一記下,老師們在下臺後也會一點點指導我改正,幫助我慢慢成長。”

回想起那時戲團老師們的諄諄教誨,李豔玲感慨正是在他們的幫助下,她不僅能唱唸做打、有序進出場,還成了劇團擔綱小生演員,常年跟隨劇團到基層、社區、農村演出,並擔任《王金豆借糧》《張廷秀私訪》等多個大型道情戲劇目中的主角。努力從不會被遺忘,李豔玲的小生表演樸實大方,唱腔吐字清晰,唱、念、做、打表演俱佳,演出時往往好評不斷。

2012年,李豔玲經著名曲劇彩旦、豫劇黑頭演員王海清介紹,拜豫劇小生泰斗王派藝術創始人王素君大師爲師,王老師對她喜愛有加,盡心傳授戲曲藝術。之後她又拜入太康道情國家級傳承人朱錫梅門下學習,李豔玲在戲曲藝術上不斷精進,在道情戲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每年下鄉演出500餘場被央視譽爲“莊稼農戶的劇團”

太康道情戲源於道教樂歌,因道士唱樂歌時配以魚皮筒鼓伴奏,故又稱“魚鼓道情”。大約清同治十一年間,豫東一帶的道情藝人吸收借鑑了曲藝、豫劇、越調等有機成分,形成了道情劇種。

“太康道情戲唱腔中板腔體和曲牌體兼而有之,主要板式有銅器垛、慢板、流水、奪口、垛子、一鑼切和滾白等。”李豔玲介紹,著名現代豫劇《朝陽溝》中拴寶唱的“那個前腿弓,那個後腿蹬,腳不要慌來手不要猛……”就是移植了道情的唱腔。與其他戲種相比,道情戲多以唱爲主,少動作少插白,一氣兒下來有百八十句之多,被戲稱爲“憋死驢”的唱腔獨具特色,再加上“哪呼嗨”“哪嗨依”等襯字襯腔花腔,曲調淳厚而樸實。此外,帽翅功、髯口功、彈舌音等也都是分辨道情戲的重要標誌。“唱戲到高興的時候,舌頭要不由自主地發出彈舌音,嘚呀嘚……”說着,她的舌頭就順勢“嘚”了起來。

“太康道情戲是全國的稀有劇種之一,不像豫劇、曲劇、越劇那樣有名,很多人甚至連名字都沒有聽過。”在她看來,道情戲在河南豫劇的基礎上加入了彈舌音,鄉土氣息特別濃厚,很容易讓人印象深刻。而今,李豔玲作爲太康道情戲的第六代傳承人,經常會在閒暇時打開直播間,爲全國各地的粉絲宣傳、教授道情戲,也因此吸引了近16萬粉絲的關注和點贊。

最初,戲劇團因疫情暫停了一切演出,李豔玲整天百無聊賴,做飯時哼兩句,幹活也唱兩聲,“可以說,一天不唱就感覺喉嚨發癢”。在朋友的建議下,她打開手機做起了直播,成了團隊裡第一個開直播的人,“最起碼開了直播不覺得寂寞”。李豔玲每天都在直播間等着粉絲,給他們唱戲,教他們學戲,爲了滿足粉絲的要求,她一唱都是幾十板,嗓子累得直冒煙。第一次在直播間唱戲時,她內心忐忑,頭皮發麻,即便已經唱了半輩子的戲,依然緊張到後背直冒汗。後來在粉絲的指導下,李豔玲慢慢摸索到了直播技巧,不再像之前那樣連軸轉地唱戲,而是學會在直播間隙與戲迷互動,陪大家拉拉家常。對李豔玲而言,這是一種不同於舞臺表現的全新表演體驗。

“剛開始直播間只有一二十人,後來人數逐漸增加到了百十個人。”偶爾遇到新來的粉絲留言稱“沒聽過太康道情戲”時,李豔玲便不厭其煩地一遍遍給大家介紹太康道情的歷史、特點,並應粉絲要求唱一板經典選段。有時在線下演出《王金豆借糧》《張廷秀私訪》時,李豔玲閒來無事也會打開直播與粉絲嘮嗑,幾乎每次都會有四五千人涌入直播間聽戲,比線下十次演出的觀衆還要多。“我覺得一方面是這兩部戲在觀衆心目中比較熟悉,唱詞清晰,更容易聽懂,另一方面,國家和平臺也都在大力扶持中國的戲曲文化。”

李豔玲介紹,1992年文化部藝術局組織的全國戲曲劇種展演活動上,太康縣道情劇團跟其他31個戲曲劇團一起,被授予“天下第一團”的稱號。然而,如今全國這32個劇種只剩下太康道情戲這一個“獨苗”劇團,而且許多劇目已經失傳,目前現存的傳統劇目只有《王金豆借糧》《張廷秀私訪》《走孃家》等十幾部。不過,近幾年隨着國家對戲曲政策的全方位支持,2006年,太康道情戲被列入第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太康道情戲劇團的演職人員從以前的10多人增加到64人,道情戲也隨之迅猛發展,新創作的現代戲《前進路上》《紅塵》《珍珠塔》及歷史劇《王鈍》、紅色戲《巾幗英烈》、新編古裝戲《狀元吟》等多達40多部。

“少鋤二畝地,也要聽聽道情戲”“寧可面發酸,也要看看太康道情班”……豫東一帶,道情戲一直廣爲盛行。今年春節以來,太康道情戲劇團的檔期基本排滿,除了日常工作演出,省裡年年舉辦的“中原大舞臺”和“送戲下鄉”活動,也是他們戲劇團必須要完成的任務。如今,太康道情戲劇團每年下鄉演出500餘場(次),曾被中央電視臺譽爲“莊稼農戶的劇團”。除此之外,他們也會受邀到全國各地演出,李豔玲也隨着劇團的大巴,一路顛簸,走出河南,走到北京、上海、新疆、香港、臺灣……

是媽媽,也是師父盡最大能力滿足戲粉的要求

當傳統小戲種遇上新潮直播形式時,總會摩擦出矛盾的火花,這是無法避免的碰撞。回想起初做直播時,李豔玲也曾不被戲劇團和團長理解,怕給戲劇團帶來負面影響。爲此,她還停播了一段時間。隨着短視頻平臺的迅猛發展,大家也開始慢慢接受了這種宣傳模式,劇團里人人做起了直播。現在,李豔玲每天早晚兩場直播,一天直播長達5個小時,有時粉絲來晚了,又想聽戲,她就會寬心安慰“你放心,即便要下播也會滿足你”。也會有粉絲心疼她,一遍遍提議“老師您明天還有演出,下次再唱吧”。

在她的直播間裡,以滿足粉絲的需求和快樂爲主,無論是想化妝穿戲服,還是想學戲,她都會盡最大能力去滿足粉絲的要求,上至七八十的老人,下到十多歲的孩子,都是她的忠實戲迷。

讓李豔玲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叫“陽陽”的十多歲男孩,最喜歡悄悄地黏着她,不管她在哪兒表演,陽陽都會騎着電車追隨而去,但又羞於見她,總是在演出現場閒逛,從不敢直面“偶像”。一次,李豔玲極力邀請他來體驗化妝,他糾結了好久才滿臉通紅地走到跟前,化妝時也不敢擡眼看一下。“後來他媽媽打電話說他回去把照片裝裱起來,特別喜歡。”

也有戲迷粉絲不遠萬里,從雲南坐高鐵來到太康,只爲能當面感受道情戲的魅力。她在李豔玲家裡吃住了一個多月,每天跟着老師聽道情、學唱戲,自言自己“真是飽盡了眼福”。還有一位七八十歲的新疆老戲迷,從新疆趕過來現場聽李豔玲唱戲,“說想親眼看看《王金豆借糧》,說哪怕死了都能瞑目”。

“有一次去參加粉絲結婚宴,她當衆向我磕頭拜師,嚇了我一跳。”雖然在戲劇團裡也帶了幾個徒弟,但第一次面對粉絲拜師的請求時,李豔玲還是感到手足無措,覺得自己能力還不足以爲人師。也許是李豔玲總是以“乖”“妮兒”這樣寵溺地稱呼粉絲,有不少人在直播間留言稱她爲“媽媽”,“可能是孩子們覺得跟我比較親唄,又或許是他們渴望多一些母愛吧。”每次有人在直播間問,“這都是您孩子嗎?”李豔玲都大方承認,“是啊,都是我的孩子。”

在李豔玲的努力下,喜歡道情戲的觀衆越來越多。每年的臘月廿四,是李豔玲爲粉絲組織的道情聯誼會,來自全國各地的朋友都會聚在太康,五六十人聚在一起吃飯、聊天、唱戲……

因演出錯過見父親最後一面立志將道情戲傳播到天南地北

在道情戲的舞臺上,李豔玲揮灑下刻苦訓練的血和汗,也留下了心酸和久久無法釋懷的遺憾。

對李豔玲而言,父親是她走上戲曲之路的引路人。可也因爲戲曲演出,錯過了與父親見最後一面。“當時戲劇團裡也考慮到這是最後一場壓軸戲,怕我知道後影響演出,就暫壓下父親去世的消息,一直到演出結束才告訴我。”她記得當時演出的地方離自己老家大概30多公里,她着急忙慌往家趕,一路上眼淚都沒幹。父親已經去世20多年了,每每提及此事,李豔玲總忍不住哽咽。

父親去世後不久,2000年前後,李豔玲受邀跟隨戲劇團到臺灣演出,當時村民們和母親開玩笑“閨女上臺灣去了,這以後可回不來了”,雖然她曾多次給母親解釋肯定會回來的。但母親還是忍不住擔憂,每天拿着板凳坐在家門口等她回來,等了足足半個多月,終於把李豔玲盼了回來。那一刻,母親緊繃的心絃才徹底鬆弛下來,隨即就一病不起。回想那時自己一邊要跟團演出,一邊還要照顧兩個年幼的孩子和生病的老母親,李豔玲不斷感慨那段時間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

未曾在父母膝下侍奉盡孝,成了李豔玲內心再也無法撫平的遺憾。“猛聽得母亡故,我肝腸寸斷,頭髮蒙心打顫天轉地旋……”李豔玲從初學這出《狀元吟》到上臺演出,每唱到這一段戲詞,她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往往哭得難以演戲。原來,李豔玲從小被養父母撫養,養父母雖家境貧寒異常艱苦,但卻疼她愛她,視如己出。“小時候家裡學戲的孩子得有二三十個,雖然大家都帶有糧食,可是大家都窮呀,哪個能夠吃?”李豔玲回想起那段苦日子,一大家子住的是“菸葉樓”(土坯房),吃的是榆樹皮、棉花籽、紅薯乾麪,苦澀堅硬又難以下嚥。母親爲了讓她吃好一點,將喂牛時淘洗麥秸留下的一點兒麥粒磨成麪粉,摻到紅薯面裡給她吃。如今苦日子終於熬出來了,父母卻已不在人世,每每想起父母操勞一輩子,卻沒享受到兒女侍奉在側的幸福,這讓她心裡總是難以釋懷。

遺憾總是無法彌足,李豔玲也明白自己更應該活在當下。唱了一輩子,愛了一輩子,她的心裡自始至終都裝着道情戲。所以當團長提出爲了太康道情的傳承與發展暫緩退休時,她毫不猶豫就應了下來,她也希望能讓更多人認識、瞭解道情戲,讓這個稀有戲曲劇種百年、千年傳承下去。“日後退休了,我還是要每天做直播,藉助直播將太康道情戲傳播到更遠的地方,這也是所有戲曲人的初心。”

採訪期間,年近花甲的李豔玲正頂着河南高溫酷暑的天氣登臺表演,一場戲唱罷下臺,汗流浹背,浸溼衣衫,頭套下也是縷縷溼發。演戲之餘,她還要擠出時間到電臺排演新戲微電影《一隻破碗》,這部新戲主講農村婆媳之間的矛盾糾紛,“也是想讓現在的農村媳婦們看看,倡導大家孝順父母,婆媳和睦,傳播正能量。”文/本報記者王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