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塔尼亞胡,發動戰爭只爲捍衛自己?
雖然美國方面一再警告要避免局勢升級,但以色列還是在當地時間4月19日凌晨對伊朗進行了襲擊。
前一天,伊朗方面也警告稱,如果以色列攻擊伊朗核設施,伊朗可能改變核戰略,並打擊以色列的核設施。接下來,如果伊朗作出進一步回擊,伊朗和以色列之間直接開戰的風險會越來越大。
面臨着美國和伊朗的雙重壓力,爲什麼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執意要對伊朗之前的報復性襲擊作出強硬迴應?內塔尼亞胡乃至整個以色列,到底陷入了怎樣的困境?
圖爲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圖/視覺中國
四面楚歌的“國家英雄”
若論當下世界上處境最爲艱難的政治領導人,內塔尼亞胡肯定是其中的一個。這位在1996至1999和2009至2021年間兩度擔任總理並均把以色列帶出困境的強勢領導人,2022年底再次出任總理以來卻一直步履蹣跚。司法改革爭議、“10月7日襲擊”、加沙戰爭、伊朗的直接軍事攻擊……在過去的15個月中,以色列遭遇的嚴峻挑戰一個接一個,作爲國家領導者的內塔尼亞胡,威望也一波又一波地下降。
2023年1月,內塔尼亞胡新政府上臺不到兩週,就推出司法改革草案。按照該草案,以色列高等法院幾乎所有的政府監督工具都將被取消;法院推翻或修改以色列議會法律的能力也將大大削弱;政府完全控制對法官的任命權,包括最高法院法官等。這次司法改革,將使得政府的權力明顯提升。
這次司法改革草案一經公佈,在以色列全國範圍內都引發軒然大波,並遭到大部分以色列人的反對。反對黨領袖亞伊爾·拉皮德稱,這樣的改革“不是法律改革”,而是“激進的政權更迭”;前最高法院院長阿哈倫·巴拉克認爲,這次司法改革將使得以色列變成一個“空洞的民主國家”,並將開啓現代以色列國家的終結之路。因爲之前內塔尼亞胡已經面臨着司法審判問題,所以這個司法改革也有內塔尼亞胡通過加強政府權力以豁免自己的企圖。
很多持反對意見的以色列民衆立即走上街頭,掀起規模日漸擴大的反對司法改革抗議潮。與此同時,司法改革的支持者儘管人數較少,但是也一再舉行反“反司法改革”抗議活動。由司法改革計劃導致的大規模民衆抗議,貫穿2023年1至10月份,以色列也因此而陷入進一步的社會和政治分裂。
正是在以色列因爲內部混亂導致國家職能明顯下降的背景下,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等加沙武裝組織在10月7日進入以色列內部,發起代號“阿克薩洪水”的軍事行動。來自加沙的這次襲擊是以色列半個多世紀以來遭遇的最爲沉重的國家災難,也讓很多以色列人失去了相對於巴勒斯坦人要優越得多的國家安全感。以色列民衆紛紛質疑,處於絕對優勢的以色列國防軍、情報部門怎麼能夠讓哈馬斯取得10月7日襲擊的成功?內塔尼亞胡領導的政府究竟在幹什麼?
很難說此前席捲全國的長時期抗議活動,與以色列“10月7日悲劇”沒有關係。在以色列內部,把司法改革和10月7日襲擊相提並論者並非少見。哈馬斯發動襲擊前,以色列民衆對外部威脅的關注明顯下降。
內塔尼亞胡政府的司法改革計劃被很多以色列人視爲挑戰國家政治制度根基之舉,引起軍人和包括情報部門在內的政府各部門工作人員的關注,以色列軍方和情報部門的工作效率的確受到干擾。事實上,早在2023年7月份,以色列空軍司令就發出司法改革危機對國家安全構成威脅的警告。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懷着國家遭受嚴重襲擊後的強烈報復心理,以及司法改革帶來的難以癒合的傷痛,以色列開啓了對加沙的戰爭。多數以色列民衆一邊支持在加沙作戰,一邊在國內呼籲追責內塔尼亞胡本人以及他領導的右翼政府,要求內塔尼亞胡下臺的呼聲從沒有間斷。和以色列民衆一樣,內塔尼亞胡同時也在進行着兩場戰爭,一場加沙之戰,另一場是“捍衛自己之戰”。
儘管哈馬斯在10月7日襲擊中取得“重大成功”,但是,一旦與以色列的正面戰爭打響,鑑於雙方巨大的力量差異,哈馬斯就無法對以色列的國家安全造成嚴重威脅了。哈馬斯對此心知肚明,所以在10月7日襲擊中它纔會把200多人質從以色列帶回加沙,這幾乎是該組織與以色列談判的唯一籌碼。
以色列在加沙的軍事進展勢如破竹,但是在帶回人質問題上卻陷入僵局。再加上加沙戰爭造成3萬多平民死亡,其中甚至包括一些從事人道主義工作的國際人士,這使得內塔尼亞胡政府對加沙的戰爭日益成爲一個超出區域範圍的政治問題,面臨着國內外的巨大政治壓力。即使是在以色列長期的堅定盟友美國,參議院多數黨領袖舒默也公開呼籲內塔尼亞胡下臺。美國內部因爲本次加沙戰爭出現了尖銳的意見對立和廣泛的社會抗議,批評以色列的聲音和行動比比皆是。在大選行情趨緊的壓力下,拜登政府不得不向內塔尼亞胡施加前所未有的壓力。
作爲以色列曾經的“國家英雄”,內塔尼亞胡如今卻陷入四面楚歌的困局。這種情況下,從內塔尼亞胡個人角度而言,“捍衛自己之戰”逐漸超越加沙之戰。
在全世界都擔心和力阻加沙戰爭外溢的情況下,以色列突然在4月1日對伊朗駐敘利亞大使館的領事部門發起攻擊。以色列主張對伊朗外交機構發起襲擊的決策者,難道沒有預料到伊朗會進行強硬回擊嗎?
4月1日,耶路撒冷,民衆在以色列議會前搭起帳篷抗議政府,並要求營救被哈馬斯組織在加沙地帶劫持的人質。圖/視覺中國
伊朗是一個地區大國,也是中東所謂“抵抗陣線”的領袖。不管是出於維護大國尊嚴,還是給已經與以色列交火的哈馬斯、黎巴嫩真主黨和也門胡塞武裝一個交代,如果以色列和國際社會不能對襲擊伊朗外交機構的行爲作出有說服力的迴應,伊朗一定會對以色列進行軍事報復。這本不是一個難以得出的判斷。
如果內塔尼亞胡政府對這樣的後果出現了戰略誤判,這說明他們已經沉迷於過去的經驗而忽視了現實發展。如果明知伊朗會軍事報復還要襲擊其外交機構,那麼內塔尼亞胡的意圖就非常明顯,就是要把加沙之戰升級爲中東之戰,這樣美國不得不捲入其中,他面臨的國內壓力會相應下降。
4月14日,伊朗對以色列發動了前所未有的導彈和無人機攻擊。結果,內塔尼亞胡等來的卻是拜登“不支持、不參與”以色列對伊朗襲擊作出進一步強烈軍事反擊的明確告知。
在遭受哈馬斯入境襲擊僅僅半年後,以色列本土再次遭受到來自外部的直接軍事攻擊。對以色列民衆來講,這既是國家安全感的削弱,也是國家恥辱。
4月1日,數萬民衆在耶路撒冷抗議,要求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下臺,並呼籲舉行議會選舉。圖/視覺中國
和平纔是以色列發展的保障
儘管內塔尼亞胡的確有些英雄遲暮,但不能否認的是,他的一些主張和政策有其內在邏輯。以色列是一個1948年才建立的年輕國家,締造者是來自世界各地的猶太人,又是在聯合國1947年通過巴勒斯坦分治決議後緊急建立的,這導致在以色列國家誕生和初期發展過程中,各個猶太力量在不少事項上不得不進行了大量互相妥協,允許正統猶太人可以不服兵役就是一例。
隨着國家內外環境的變化,在特殊歷史條件下形成的國家治理體系的一些弊病不斷顯現。比如,從2019年4月到2022年11月的三年多時間裡,以色列進行了五次大選,特別是從2019年4月到2020年3月不到一年的時間就進行了三次大選。這很難說與以色列的一些政治制度沒有關係。包括司法體系在內的以色列政治安排的確有再調整的需要,只是在這個過程中必然充斥着現有各種力量的博弈。
4月13日,以色列特拉維夫一次反政府示威活動中,展出了自2023年10月7日以來,在加沙地帶被俘虜人質的家屬拒絕接受的以色列國防部“勇氣勳章”。圖/視覺中國
哈馬斯能夠發展到10月7日對以色列發動襲擊前的那種地步,也不全是內塔尼亞胡本人的錯,儘管有以色列媒體刊發文章認爲是他助長了哈馬斯的壯大。內塔尼亞胡政府的很多巴勒斯坦政策,是建立在其前任們的政策基礎之上的,巴勒斯坦人反抗以色列的佔領也是一個客觀存在的長期現象。只要以色列不改變佔領巴勒斯坦人土地的政策,哈馬斯及其他巴勒斯坦組織對以色列的反抗就難以消失。但是對巴勒斯坦政策,在以色列國內屬於非常敏感的話題,絕非哪個政治人物可以輕鬆改變的。
內塔尼亞胡政府的伊朗政策同樣如此。而且,過去以色列歷屆政府的巴勒斯坦和伊朗政策是得到美國強力支持的。但是,對於現在的以色列來講,它亟須注意到中東態勢和世界格局正在發生劇烈的變化,以及在此背景下美國國內戰略利益考量的變化。美國內部對美以特殊關係或對以色列政策的討論,早已經不再是禁區。
毋庸置疑,以色列的政治制度完善和內外戰略的調整日益緊迫。完成這一使命需要一個過程,而且這個過程一定會充滿挑戰。從外部來講,目前最能制約以色列健康發展的就是巴勒斯坦問題以及以色列與伊朗的糟糕關係,就像還在進行的加沙戰爭和剛結束的伊朗對以色列軍事攻擊所顯示的那樣。顯然,和平才應該是以色列對外部的最大訴求,也是以色列發展的保障。
作爲正處於國家發展關口的領導者,內塔尼亞胡必然會面臨很多的挑戰。更何況,他本人還面臨一些法律訴訟問題,這當然會影響他的某些個人行爲。以色列的政府組成安排使得內塔尼亞胡目前只是在領導着一個非常脆弱的內閣,對參加其聯合政府的右翼政黨訴求的任何漠視,都可能使得他的政府立即垮臺。比如,對於國際社會包括美國一再強調的以色列不能攻打加沙南部城市拉法,持右翼立場的以色列國家安全部長格維爾就明確表示,假如內塔尼亞胡膽敢在攻打拉法之前結束加沙戰爭,他就會撤回對內塔尼亞胡的支持從而令其政府崩潰。
顯然,作爲現任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本人的確有需要反思和改進的地方。但是,在正處於多事之秋的以色列,目前需要作出反思與改變的又何止他一人。
(作者繫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教授)
發於2024.4.22總第1137期《中國新聞週刊》雜誌
雜誌標題:內塔尼亞胡的艱難時刻
作者:範鴻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