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讀，詩】陳義芝／辛棄疾，他不知道

他決定不回頭了

有風聲在耳，飛沙在後

辛棄疾感到

一生的命運都系在

一根馬鞭一隊奔馳的馬背

也系在網罟般的卦象裡

隱隱望見空中那張面向南方的臉

彷彿聽見祖父的叮囑

越過分疆的大河，告別

他的幼年與青年

他，去尋找未卜的吉凶

不同身分的另一個我

●

看見羣山如獸

向西奔走又向東迴流

有的含着遠憂，有的夾帶新愁

當金國以火決勝

宋廷以霧圍堵

兵士向前，又不得不後退

辛棄疾知道自己爲何棲遑

如古聖賢。但不知

人生如泥淖，宦海如刑場

知道醒着的意志是一把利劍

但不知，朝中爭鬥的塵埃

壓在身上竟變成五指山

●

徘徊於宿命的高牆下

東方西方都貼滿符咒

而北方，始終背對着他

在戰火滾動的野地

明月映照一攤攤血光

血光傳出斷續顫抖的馬嘶

像冬晚天空的孤雁辛棄疾

只能在夢中亡命地拍翅

當天明，寂寞地長歌

在夜裡，落魄地號啕

臉色愈來愈黯沉

包裹不住一陣疾咳

●

曾經的豪情不像晨光再現

萬卷的兵書都成空車拋棄

遷調的官職，其實是英雄絆馬索

他拄杖，痛飲辛辣的眼淚

驀然回到元宵燈節那夜

一人獨立，傾城的燈火闌珊

他回頭，對辛幼安說

──人生不如你所設想

轉頭又對辛稼軒說

──滿城風雨，黃菊究竟爲誰開

他不知千年後的自己還活着

活在激越的詞情，斜陽的嘆息

後記：本詩爲趨勢文學劇場《驀然回首──非常辛棄疾》（4/19-20於臺北市政大樓親子劇場，4/25-26於中山大學逸仙館演出）而作。辛棄疾字幼安，別號稼軒居士。生在北方金國，二十三歲率起義軍南渡，投奔宋朝，胸懷軍事韜略，一心想完成恢復中原的大業，卻因「歸正人」的身分，不獲信任，在朝中時常遭人掣肘、阻撓，壯志難成，是一位典型的悲劇英雄。但他傳世六百多首詞，詞風雄奇剛健，兼有婉約嫵媚之美，是一位別開天地的大文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