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修·伯恩版羅朱:戲乏力,人也乏力

◎慢慢

馬修·伯恩來了!時隔五年,他的新冒險舞團終於再次來到北京:本月在天橋藝術中心上演了他改編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這位如雷貫耳的名家,作品歷次來華,都是業內人士和愛好者早早放進必看清單裡翹首以待的。這次當然也不例外。

然而隨着演出的臨近,滯銷的局面和降價的舉措令人錯愕,演後社交平臺上各種微詞甚至直接的批評出現。這些都不免讓人唏噓,也讓人產生疑問:是馬修·伯恩的舞劇不好看了?還是觀衆的口味變了?

只有那部“男鵝”

馬修·伯恩,幾乎是舞臺劇愛好者的“必修課”。五次奧利弗獎獲得者,託尼獎唯一同時獲得最佳編舞獎和最佳導演獎的藝術家,首位被伊麗莎白二世女王授勳爵士的英國現代舞領域的藝術家……這些榮耀和頭銜的加持給了他更多光環。很多觀衆知道他的名字,是沿着電影《跳出我天地》(BillyElliot)一路尋來的。電影的結尾,那個脖子上掛着拳擊手套走進芭蕾教室的小男孩,終於成長爲出色的舞者。他在舞臺上一躍騰空,成就他舞者夢想的作品,正是其男版《天鵝湖》。

在這版驚世駭俗的《天鵝湖》中,天鵝從悽美的公主化身爲邪魅的“男鵝”——他彷彿是從王子壓抑孤獨的心中飛出的自由靈魂,在他缺愛的生命中,以熱烈炙灼的激情喚起最後的求生意志,卻也隨着情節的發展成了反噬他的無情黑暗。這版具有顛覆意義的《天鵝湖》,從劇情改編、人物設定、舞蹈編排、視覺呈現等各方面而言,都可稱載入史冊的金子般發光的作品。

馬修·伯恩似乎也從巨大的成功中嚐到了甜頭,找到了“一招鮮,吃遍天”的制勝法寶。幾乎他的所有作品都採用了這種爲經典作品注入現代內核的創作手法:“哥特版”《睡美人》,讓吸血鬼元素爲童話增添了一股暗黑之風;“戰火版”《灰姑娘》,又讓二戰的風雲變幻融入這個家喻戶曉的故事裡……

然而這個創作模式能永遠保鮮嗎?看過這些作品之後,讓人懷疑,所謂的改編“亮點”,多少有些“花架子”之嫌,更像是一個噱頭,一件華麗的外衣。而真正從編舞家內心深處生長出來的作品,似乎只有那部男版《天鵝湖》……

大刀闊斧地解構,然後呢?

這一次的“管教院”版《羅密歐與朱麗葉》,馬修·伯恩將故事的時間設置在“不久的將來”。維羅納的城堡變成了一座專門看管問題少年的特殊學校;嚴苛的家風變成了森嚴的校規;矛盾的雙方從勢均力敵的兩大家族,變成了問題少年與學校管教兩個權力懸殊的階層。羅密歐是政客家的富二代,在畸形的家庭環境中心理出了問題;朱麗葉則是底層出身的叛逆少女;原作中的表哥提伯爾特,則成了最大的反派——邪惡的男管教,暴力打罵學生剝奪他們的尊嚴,騷擾侵犯朱麗葉,最終釀成血的悲劇;溫柔的奶媽,則化身管教院中唯一心疼共情孩子們的女宿管……

這樣與原著層層關聯又處處創新的背景設定,爲戲劇的發展提供了一個充滿可能性的空間。然而真正講好一個故事,卻遠不是一個戲劇化的背景就可以實現的。如何建立起合理的戲劇結構,讓故事順暢地推進下去,如何用豐富的細節將人物塑造得有血有肉、真實可信,如何在形式與劇情的框架下讓人物的性格和行動在舞臺上立住,如何讓人物的情感有效地傳達給觀衆……這一切都是大刀闊斧的解構之後,需要用耐心和才華在舞臺上一點一滴編織出來的。

顯然這一次馬修·伯恩做得遠遠不夠,因此我們看到的是被強行扭轉的劇情走向和刻意完成任務似的結局。

這些問題在演出的下半場格外突出。當羅朱二人的感情在壓抑的環境下迸發出激情的火花,男管教和孩子們的衝突因爲茂丘西奧的死而達到白熱化,如何爲故事收尾似乎成了難題。於是學生們用皮帶生生勒死了犯下罪行的男管教,成人的遊戲規則讓罪責落到了朱麗葉身上;朱麗葉羈押期間,好心的女宿管放出她與羅密歐約會,誰想被恐懼吞噬的朱麗葉突然崩潰,將羅密歐幻想成男管教,直接一個激情誤殺要了羅密歐的性命,清醒後以自殺殉情告終……雖然這些情節也暗合着原著的走向,但處處是生拉硬拽的斧鑿之痕;並不是不可避免的命運悲劇,也就無法帶來震懾人心的力量。而創作者透過這個改編,究竟想要傳達什麼,同樣是一幅模糊不清的面貌。

造成這一切的原因,也許就是我們經常透過舞臺意會和想象到的創作過程:創作者沒有發自內心的認同、投入感情,把作品僅當作一個“活兒”來完成。對此臺下的觀衆在觀演過程中都是可以感知到的,創作者的每一分“偷懶”和“假嗨”,都會在舞臺上被“公開處刑”——社交平臺上對這版“羅朱”嫌棄之詞,便是某種程度上的證明。

“新冒險”還是“吃老本”

情節的虛空之外,該劇舞蹈的編排同樣不夠精彩。作爲一個舞劇,全劇的“含舞量”偏低,有太多比劃表演的段落,彷彿是去掉了臺詞的話劇。除了幾段還算出彩的雙人舞之外,大部分羣舞都是沒有太多難度也沒有很強可看性的乏善可陳之作;應該起着調動觀衆情緒的舞段平淡無味地滑過,並未掀起波瀾。

演員的侷限性也在演出中凸顯。雖然現代作品並沒有如古典芭蕾那樣對舞者有着嚴苛的形體和姿態要求,個性的伸張在這個舞臺上是被允許甚至被鼓勵的,但也不能缺失優秀的專業素質作爲根基。而我們這次看到的新冒險舞團,在這方面確實有些許的欠缺,以及比起以往水平的下降。當面對這樣一個格外需要“人保戲”的創作時,顯現出不可避免的乏力。

猶記得多年前馬修·伯恩在帶着舞團來京演出時的一次交流活動上,這樣說了一番關於票房的話:“信任是關鍵詞,讓觀衆對你的團有了信心,大家就願意來找尋驚喜。”在以往的歲月裡,他的確在全世界範圍內爲觀衆建立起了這樣的信任。然而從如今的舞臺表現來看,對這份信任的消費和消耗,儼然已經大於新的積累——當年的“新冒險”已經快要成爲“吃老本”。希望這位曾令我們心潮澎湃的藝術家,能夠開啓他藝術生涯的再一次“新冒險”,用真情創造新的奇蹟。

攝影/JohanPers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