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新書「注視」 帶讀者走進山林也關注環保議題

作家龍應臺新書封面是她站在一片施以除草劑的土地上,書中有不少篇幅在討論臺灣的農藥與環境議題,圖/龍應臺提供

以下爲龍應臺新書中有關使用農藥的部分摘錄:

「你們噴的除草劑是什麼?」

「年年春。」

一個星期後,獨自去到水源。一週前怒草及膝、荊藤覆地的山徑,已經變寬了。上週掩蓋了小徑的茂盛雜草,如今一片枯黃殘萎,蔫倒在地。回程剛好遇到幫我除草的阿熊騎着機車迎面而來,在我面前暫停,一隻腳踏在地上,引擎響着。

半途相逢,他還穿着割草專用的塑膠布大圍巾,腳穿長統雨靴,身上披掛着各種工具。割草機的長柄跟摩托車身一樣長,不知道用什麼方法綁在車身,前面踏腳處還有一個看起來很重的水桶。

他摘下護目鏡,爽快地說,「草割好了。下個月再來。」

「牛筋草也拔了嗎?」我問。

青翠如茵的草坪角落有一小塊總是長出牛筋草,我交代他要根除。牛筋草的根強韌無比,怎麼用力拽都拽不出來,只能趁幼苗期,連根拔起,否則會生生不息。

「草霸王喔,」他說,「處理了啦。」

他蹬了一下,呼嘯而去。

第二天,發現那一小塊地的牛筋草,枯萎了大半;不只牛筋草,鄰近的一圈的青草,也黃了。

機車踏腳處,不是一桶水,是一桶年年春。

「年年春,就是以『嘉磷塞』爲主要成分的農藥,中國大陸叫草甘膦。他們生產了全世界百分之六十的草甘膦。」老友開始講課。

製造嘉磷塞除草劑的孟山都公司,已經被德國的拜耳藥廠併購,嘉磷塞引起的訴訟,也就變成拜耳的法律戰。到二○二○年,十萬個訴訟已經結案,拜耳被判付了一百一十億美元的賠償,還有三萬個官司在進行中。大多數的原告,其實不是農民,而是用嘉磷塞去噴灑庭院雜草的一般人,很多人得了「非何傑金氏淋巴癌」,提出了訴訟。

淋巴癌分爲「何傑金氏症」跟「非何傑金氏症」兩種,美國得「非何傑金氏症」的患者佔淋巴癌症患者百分之六十,在臺灣卻佔百分之九十以上。近十年來尤其急速增加,已經在臺灣癌症死亡率排名榜上高佔第九位。

嘉磷塞年年春是不是真的致癌,並沒有斬釘截鐵的科學結論。美國環保署、歐洲食品安全局認爲嘉磷塞沒有致癌風險,但世界衛生組織下的國際癌症研究機構則將嘉磷塞列爲「對人類很可能有致癌性的物質」。拜耳最後被判決必須賠償的理由,是公司沒有在產品上給使用者足夠的警告。

無論致癌與否,拜耳宣佈,從二○二三年起,賣到美國市場的除草劑,嘉磷塞成分會是一個全新的處方。

「啊……」聽到這裡,跟我直接有關起來,「臺灣人用『年年春』除草,連水源處的雜草都用;我的水,不會被嘉磷塞污染嗎?」

「很多歐洲國家,譬如德國、奧地利,是禁止除草劑用在任何公共區域的,包括公園、道路旁、運動場等等,更別提水源地了。」

專家老友顯然不覺得我的水源噴除草劑是個太重要的議題。在生態環保運動的路上奮鬥了一輩子,再大的問題在他眼中也不算大了。

「你知道美國的農藥用量是每公頃二點二五公斤,歐盟二點五,韓國六點六,日本十一公斤,世界平均是零點五公斤,你知道臺灣的農藥用量在二○一七年是多少嗎?」

「不知道。」

「而且喔,除草劑是另外一個問題。有記錄的所謂『農用』農藥,是農人用在果園或者田裡的。至於那些用在庭院裡的、道路旁的,公墓區的,包括你的水源區的,這些所謂『非農用』所使用的農藥除草劑,都還沒有算進去。」

「你的意思是,我們並沒有真實的數字,而真實的數字會更大?」

「對。你要知道,我們並不缺法律,依照農藥管理法,非農地禁用除草劑,但是根本做不到。連有些地方政府都在用—— 鄉道、縣道、水塘、公墓、鐵路旁,還有水利單位委託民間公司在河川地除草,也常常用除草劑。你說,誰在計算總量呢?」

是的,我常在山間道路上看見有人噴灑除草劑。

「既然不合法,沒人管嗎?」

他笑,「環境部說,除草劑是農藥,歸農業部管,跟他們無關。好吧,那你去問農業部,農業部就跟你鬼打牆,說,依照規定農藥只能『農用』啊。嘉磷塞是農藥,任何『非農用』都要申請覈准才能用啊。可是,誰會去申請覈准呢?鄉公所出錢要民間除草公司除草,除草公司用年年春,你說鄉公所會去申請『非農用』使用許可嗎?都廢話啦。」

我就跟他說了阿熊在我的庭院用年年春的事。

老友說,「你有沒有感覺,雜草越長越快?」

我嚇一跳;這話,不就是那大紅花布蒙面的部落阿嬤說的嗎?

「這不是『感覺』而已喔,這是真的,」他認真地說,「譬如你的牛筋草,已經證明對年年春產生抵抗力了,現在可能要用三、 四倍的劑量它纔會死。更嚴重的是,牛筋草對禾本科選擇性除草劑『伏寄普』,也就是『萬帥』,也產生了耐受性,現在可能要用推薦劑量的幾十倍的濃度,才能根除牛筋草。所以農藥用在庭院、道路什麼的,劑量會越來越高、越來越高,不是一點點,是幾十倍的提高。」

「我問你,」分手時,我突然想起來,「你說拜耳公司因爲被告所以賣到美國去的年年春成分改了。那麼賣到臺灣的呢?」

「你說呢?」他露出那種世故而「邪惡」的笑容,拍拍我肩膀,「不必太擔心你的水。嘉磷塞是有優點的啦。至少它的殘留物在土裡頭不會亂跑,對地表水跟地下水的污染算是有限,所以你的水源,問題可能不大。它真正害死的,其實比較是昆蟲,蜜蜂啦、蝴蝶啦,那些需要雜草蜜粉的昆蟲,就越來越少了。以後的小孩長大會不知道蜜蜂蝴蝶是什麼了……」

從陽臺望出去,滿眼濃綠。草坪在除草後一週,是最美的時候。嫩草抽高了一點點,風中搖晃,形成綠茸茸的地毯。左邊一塊地,休耕中,農人撒下油菜花的種子,現在開出了一大片鮮黃色的花海,梵谷油畫般的絢麗。右邊一塊地,休耕中,農人撒下紫雲英的種子,現在是一大片綺麗的紫花田在無邊無際的藍天下盪出花浪。

天那麼淨藍、草那麼油綠、花那麼繽紛絢爛,然後酥軟的南風一波一波吹來,這太平洋濱的田野,簡直是天堂。

但是,爲什麼我覺得隱隱的不安呢?

二○一七年,臺灣農藥每公頃用量是十七公斤,全球第一,比第二名日本多六公斤,是世界平均的三十四倍。

臺灣政府在二○一七年推出「農藥十年減半」計劃,希望把單位面積平均每公頃十二到十七公斤降到一半。結果是,到了二○二二年,臺灣的每公頃農藥使用量仍是十三點五公斤,而全球的農藥使用量平均一公頃農地大約二點七公斤,施用最多的亞洲,平均值是三點七公斤。

臺灣的每公頃十三點五公斤農藥量,是驚人的。而這個數字,還不包括「非農用」在國道、縣道、鄉道、公墓、水塘、鐵軌、倉庫、河邊大量使用的年年春。

原來完全不在意的微小細節,像點連線的遊戲一樣,一個點、一個點接起來,面貌突然就清楚了。

農藥使用越來越重,和水有關。

水越缺,農藥和除草劑用得越多。在那「水資源大會」上,與我「共飲甘涼」的村人已經把最貼近土地的聲音讓我明白了:

臺灣高溫高溼,雜草生長速度快,而雜草引來各種病蟲害,農民不得不用農藥設法清除。

雜草逐漸產生抗藥性。殺牛筋草現在可能要用三、 四倍的嘉磷塞劑量它纔會死,所以農藥和除草劑的劑量只會越來越重。

更根本的一個因素,回到水。

氣候變遷雨水變少,水給工業優先還是農業優先,變成一個政策大難題。二○二一年的大旱,爲了把水給重要的工業,七萬四千公頃的農地被迫休耕。七萬四千公頃是個什麼概念呢?全臺灣「實地生產中」的農地總共也只有五十七萬公頃,所以因缺水而休耕的面積佔了八分之一。

天變熱,水變少,作物缺水,對病蟲害的抵抗力就變小,而病蟲害越多,農藥就越多,而農藥越多,授粉的昆蟲就越來越少—— 歐洲追蹤昆蟲動態,發現保護區內會授粉、會飛行的昆蟲,在二十七年之內減少了百分之七十五。

授粉昆蟲越少,作物也隨之體質越差,於是農藥就越下越重。

也許——地球不會繼續那麼熱下去?

科學家說,在二○六○年,臺灣的三百六十五天將「全部」都是夏天。

那一天,站在那油菜花和紫雲英繽紛美麗的大地之上、藍天之下,我的不安,有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