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看世界》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檐角立有鬼瓦的日本民宅。(作者提供)

猶太人認爲有四種回報最高的投資:想要偷窺別人的靈魂就去讀書,到陌生的環境裡獲得感悟就去旅行,在銀幕前感受別人的生活是看電影,跟自己進行對話叫冥想。我覺得四種投資當中最難有報酬的是第二種,因爲攸關人跟人之間的緣分。

我在四國遍路最大力度的「投資」,除了想辦法跟剛放學的小學生學日文,此外就是一路欣賞不同的房子,日本傳統民宅最吸引我的是獨具風格的鬼瓦,在天意如此的情況下,我認識了鬼師晴香小姐,還因緣際會把她介紹給琉璃藝術家Julia。

●話言話語在市廛

梭羅在《瓦爾登湖》寫道:「別過你應該過的人生,要過你想過的人生。」 我想過的人生就是從不同的文化裡尋找其共通性,在第6番安樂寺,我既安且樂地坐在陽光下,努力奮筆疾書一派不虛此生,或許是我太過度渲染了「野人獻曝」之樂,一位開着貨車的先生停我面前,下車後就開始對我連說一大串,我靜靜聽完後語帶抱歉:我是臺灣人,我不會講日文。

先生笑着說:りょうかい(瞭解)。

真沒想到這句我一聽就懂的日文,其音跟義竟然幾乎跟閩南語相同,回想看過的遍路標誌牌,上面寫的「へんろ 」,其音跟閩南語「沿路」的意思也一樣,這個重大發現當場可把我給高興壞了,我指指太陽面朝先生,說着每天都算不清要跟日本人說幾遍的,被我故意給拉長音的「 いいね」(真棒)。

梭羅在瓦爾登湖畔隱居了兩年,他得到的感悟是:「當你實現夢想的時候,關鍵並不是你得到了甚麼,而是在追求的過程中你成了怎樣的人。」我之所以選擇走平地不走山路,除了害怕一人包下山頭時心臟病發作,高估自己的下場可能會給人帶來麻煩,也覺得深入民間跟人交流,這樣的遍路纔算過程完整。

或許有人覺得經常主動跟人聊天,是天生的家婆(好管閒事)性格使然,我認爲跟人分享知識,在拯救海馬迴萎縮的同時也能廣結善緣,在臺灣老人身上我是獲益良多,他們幫助我在尋找自己的時候,不論身處任何地方都有歸屬感,除了會屏蔽精神木馬還能革故鼎新,變成鏡子裡還勉強看得下去的傢伙。

●日式建築學問大

在日本鄉下沿路,經常讓我踟躕不前的是我心目中的豪宅,亦即外觀不分大小的日式傳統建築,有些人家會在房子的屋脊或四個檐角安上特殊的瓦片,類似一個個結界,有的瓦片上藹然端坐着神明,最常見的是未來佛彌勒,曝光率最高的是雕着鬼或獸的花紋,這個據說是由中國傳過來的脊頭瓦,具有消災解厄守護房子的功能,日本人稱之爲獸頭瓦或鬼臉板,製作這項工藝的,有個讓人一聽就沒法不精神抖擻的稱呼——鬼師。

我在中國的古剎遊走,經常看到立在燕尾脊的鴟吻(又作:螭吻、鴟尾),祂是龍生九子的老幺,因爲嘴巴大沒尾巴很好認,其辨識度僅次於到臺南赤崁樓非看不可的馱碑老六(贔屭)。

臺灣比較講究的宮廟,除了一堆讓人看了眼花撩亂的龍,有的還很氣派地把福祿壽三星立在屋脊正中央,這個排排站跟日本民宅的四角據守,不論是造型或風格都大異其趣,日本跟中國一個很大的不同,就是對龍不怎麼好奇,人形肉身的秦始皇別稱祖龍,要說龍之真祖,那是非應龍莫屬,祂幫黃帝打敗蚩尤,幫大禹搞定淮水水神無支祈,還擘劃了九州大地的水文地理,如果問中國人爲何自稱是龍的傳人?答不出應龍事蹟的都不及格。

我在日本民房的四角瞄到鬼臉跟獸頭,乍一看還真覺有點礙虐(彆扭),一見到不動明王跟彌勒佛,立馬就轉爲新奇有趣,讚歎日本人如此直接把自家的「底氣」展現出來,就算是妖魔鬼怪經過,或許也會認爲這樣的「叫陣」太沒意思,惹得我經常在屋前端詳好幾分鐘才肯離開,因爲生性客氣的日本人不輕易出門,我也因此幾乎每天都能大飽眼福。

菊銀製瓦的燈座展示品。(作者提供)

●女鬼師是大將作

在前往54番延命寺的路上,有個工廠門口兩旁擺放着各種工藝製品,我正端詳一座十分精美的大型燈座,一位太太從對面馬路走過來,示意我可以進工廠參觀。古希臘哲學家普羅泰哥拉說:「人是萬物的尺度。」用這話來衡量日本人的親切,我是欣欣然沒半點忸怩跟客氣,一進門就看到兩面立着的大紙板,上貼有許多張鬼瓦照片,有收留我在雨天過夜,讓我做了日本第一夢的井戶寺(17番),也有我即將前往的延命寺,這個一見如「故」當下勾起我的回憶,在見到主人之前我早已忍不住興奮,連喊了好幾聲的すばらしい(太美了)!

太太喊來製作瓦片的大匠,沒想到是個年輕的姑娘,都說人跟人的相遇是久別的重逢,要想認出換過部件的「忒休斯之船」,那對我一點也不難,我笑對大匠的同時,腦子浮出:「有美一人,婉如清揚。」(《詩經•野有蔓草》)身着工裝的女子看起來既秀美又清爽,這氣場就算是仙骨飄飄的老道八成也沒法淡定,晴香小姐雙手遞給我名片,我一看上面印着75年,立刻忍不住又冒一句 :いいね!

1999年的921大地震,南投的朋友老蔡家在震央附近,他說爲了修復房子,屋頂的綠瓦照舊得從日本買,蔡家在日治時期跟二戰結束後,向來是收留臺灣仁人志士的大本營,老蔡最得意的是他那三個讀東京帝大的哥哥,使得戶政管理十分到家的日本警察都經常裝瞎,對除夕天黑後紛紛到他家拿違法私宰豬肉的親朋好友權當空氣。

老蔡家的綠瓦跟我在日本常見的黑瓦,論感覺就只一個滄桑,我回想翻過鴻之阪時,路旁有座牆壁剝落沒人住的房子,上面的黑瓦看起來至少還可以再撐半世紀,平常人家的黑瓦對照角檐上的鬼瓦,那些讓我仰視到幾乎快扭傷脖子的神明跟鬼獸,我終於感受到甚麼是歷史的厚重,對於生平第一次面對鬼師,受邀欣賞她的鬼瓦製作過程,我是邊看邊驚呼連連,遺憾的是這份無所措手足的快樂,必須終止於還要趕路。

唐朝負責重要建築的機構叫將作監,那裡頭全是男人的天下,我真沒想到挑起四國88座佛寺其中兩座屋瓦重任的,是個年輕且氣質神秘到沒法用言語形容的女大匠,參觀完晴香那一大堆的鬼獸半成品,要不是心理素質夠硬,鐵定沒法處理這樣的日思夜想。創作者的成果據說會先在夢裡出現,我夢過地藏王菩薩,欣喜之餘只感到十分勞駕祂,我不好問晴香面對鬼獸現身夢中,那樣的浮光掠影會是啥光景?

●夢與現實交錯

我對繪畫線條是十竅通九竅(一竅不通),我的日文又差勁到沒法跟晴香描述我在井戶寺的夢,夢裡一眼望不到盡頭的人羣,全是排隊要上墳的人龍,他們竟然都穿着同一顏色跟款式的服裝,我捕捉到的唯一信息,是他們埋在墓堆裡的親人全都是因戰爭而犧牲,只可惜在清晨時分,被一聲彷彿是神明的叫起給打斷,我閉上眼告訴自己趕快「回去」,斷夢難續一如好夢難圓,我已打定主意如有機會參觀日本的博物館,那個至今深印我腦海的,介於咖啡跟木蘭色的大袖上衣以及深灰寬褲,我一定要弄清楚是哪個年代的服飾。

臨別時看晴香小姐忙着翻找東西,我知道她要送我禮物,想到彩雲易散琉璃易碎,我趕緊表示還要趕路匆匆作別,行經太陽石油門口,看到矗立的大燈座我不禁莞爾,這燈座跟我在晴香的工廠前看的是高下立判,我心想,一個在四國位列前段班的大企業,門面好歹也該選個讓人一見難忘。

要說愛媛縣讓遍路者永生難忘的,應該是走到連做夢都可能出現的,數都數不過來的長短隧道,愛媛縣因爲山多面積大,因之形成的隧道實在有夠多,奇思妙想不斷的日本人,還依山就勢讓兩隧道並行,其中一個是車輛川流,另一個經常空無一人,後者是腳踏車跟行人專用,足見日本政府的深謀遠慮,讓隧道在地震或空襲時可當避難用,我在多次的對境練心後,覺得同樣山多地震多的臺灣真的可以來取經。

除了隧道,我還另外找到愛媛縣最棒的「尺度」,馬路上很多處的行人專用道竟然跟車道一樣寬,想來是建設之初就存心規劃成這樣,以人爲本不變依舊傳續至今的還有路邊的招待,一籃蜜柑跟兩張椅子還有立牌,貼心地分別標示到53番跟54番的距離,我一看才恍然大悟,原來日本的4裡等於1公里,不同於2華里等於1公里,對數字向來無感的我,一大早就發現了中日不同的「大秘密」可真開心,在塵霧未散之際,發現目力所及的海面有如仙境,要不是一旁的路邊有專供會車跟休息的寬處,時見沒熄火準備去拉石油的車子,我真感覺走在瀨戶內海沿岸彷彿是在夢中漫遊。

愛媛縣的避難隧道。(作者提供)

●命中註定遇見妳

禮拜完54番逛進販賣部,讓我難掩嘴角笑意的是看到晴香製作的掛件,大到屋瓦小到飾品,實在好奇她源源不斷的創作力來自哪裡。我問坐在販賣部前面的遍路者從哪來,長得瘦高留着落腮鬍的是以色列,緊握兩根手杖身材有點超重的是加拿大,望着他倆並肩走入林間小徑前往55番的背影,我心想,這兩位偶遇的要是能長期結伴同行,那肯定是緣定前生。

我在棚子底下的休息處啃麪包,一位女士很快印證我的想法,來自英國的Julia,一坐下就滔滔不絕地說起她在日本讀完書接着創業的兒子,我問這位百分百的母以子貴,是如何在創作的同時還能培養出一個全自動的兒子,Julia說:我只是買很多書給他。

Julia是個琉璃藝術家,她打開手機讓我看她的作品,我也分享了手機裡拍的晴香小姐,手指着販賣說裡面有賣她的東西,再過三天就要回英國的 Julia反覆看着鬼瓦照片,拍下晴香給我的名片說:我明天一早要請我兒子當翻譯陪我去拜訪她。

日前大陸某位副校長說:盲目追求真相不講立場,就是歷史虛無主義。我心想,對這話一聽就懵的應該不只藝術家,搞創作的大都有共通的,一般人很難理解的「內部」語言,那是最直觀的觸動,我不會動手但會動口,成天只想跟人分享生活經驗,分辨所謂的真相跟立場,是我每天孜孜不倦的日常,如果要說人鬼之分,或許就在如何看待人言言殊的「虛無」。

愛媛縣百姓設立的路邊招待。(作者提供)

●現世「作品」力量大

日本神道教把世界分爲陽間(現世)和陰間(常世),誰都知道千萬不能惹的八咫烏,據說是日本烏鴉的祖先,八咫烏在熊野山救過迷路的神武天皇,擁有三大神器之一的八咫鏡,這鏡是連接現世和常世的門,進出鏡子就是穿梭陰陽界,可以超渡亡靈跟復仇,這位超級管理者與死亡共存,只要人間還有死亡祂就不會消失,我覺得其職能跟地藏王菩薩有點相近,每次看到飛過頭頂的烏鴉我就會想到八咫烏,在寺院樹下靜坐時聽到烏鴉叫,經常被亂到想張眼去瞧會不會有三隻腳,我一肚子的烏鴉經沒法對Julia念,一開口只能聊在日本的大不便。

我跟Julia說拿着在臺灣早就準備好的日文食材單進了一家北京飯店,雖然心裡早有工作人員可能沒一個會說中文或英文的心理準備,意外的是我無比陽春的日文素面單,竟然被只說日文的餐廳人員拒絕接單。

瀨戶內海沿岸一景。(作者提供)

Julia聽完有些激動,說她也是個素食者,還從包裡拿出已經吃掉半盒的紀州梅,說在日本的飲食如何不對胃全靠梅子緩解,我看着陰沉的天色擔心下雨不敢多聊,跟Julia道別後,邊走邊想着《瓦爾登湖》裡最感動我的兩句話:有些人與衆不同,那是因爲他們聽見遠方的鼓聲。

軍隊擊鼓是爲了前進,我這個單兵爲了不斷向前,給自己找的「教練」就是內心的呼喚,這呼喚從何而來呢?杜牧的〈會友〉詩:「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我擡頭望天心裡美,想小島秀夫曾說過,要把世上浩如煙海的書籍、音樂、電影都體驗一遍是不可能的,因此,「在一生中和甚麼樣的作品相遇,並使它們留在生命中有着十分重要的意義。」

初次見面就感覺猶如故交的晴香跟Julia,以及每天都不請自來還老跟我常相左右的烏鴉,他們都是人間難得的「作品」,想到猶太人說的四種投資,我經常平白無故就有「報酬」,我的「富可敵國」應該是奠基於把好奇付諸行動。(朱言紫/臺中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