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泰院的謊言：警察高層無視危機...誰滅證？誰卸責？
梨泰院慘案發生逾一週，南韓警察廳組成「特別搜查本部」，釐清包括自身以及各有關單位人員的責任，目前的調查進度爲何？圖爲11月5日，民衆參與燭光集會，紀念在梨泰院慘案的受害者。 圖／法新社
▌前情提要：〈梨泰院錯失的11通救命電話：警方通聯紀錄證明「忽略危險」〉
▌前情提要：〈梨泰院錯失的11通救命電話：警方通聯紀錄證明「忽略危險」〉
梨泰院慘案發生逾一週，南韓警察廳組成「特別搜查本部」，釐清包括自身以及各有關單位人員的責任。目前披露的調查結果顯示，警方高層在事發前後皆嚴重怠惰，甚至出現滅證跡象。而失言連連的行政安全部長，上任之初宣示加強管控警方機能，出事後卻改口稱自己對警方「並無指揮與監督權限」，再度引發喧然大波。
慘案後，最靠近嚴重死傷的事發處──漢彌爾頓飯店左側斜坡巷弄旁的地鐵梨泰院站1號出口，有和尚接連幾天在此誦經，不少民衆前來獻上鮮花哀悼，不時也有親友遭逢變故者重回現場，最後按奈不住情緒痛哭；而梨泰院西側、靠近地鐵綠莎坪站的路口，則設置起焚香所，從早到晚亦有絡繹不絕的人潮，排隊前來弔唁。
「我很惋惜不捨，原本是能阻擋下來的事故，卻無法做到。若時間能重來，我每個人都想救…到現在還沒有人能真誠地好好道歉，已到令人羞愧的程度，希望真有人能負責與誠摯道歉。」首爾市民金小姐說道。
另一位偕妻子來到焚香所弔唁的市民高先生則表示：「過往這裡到（萬聖節）晚上，都會有安全管制，今年卻沒有，我認爲這是最大問題。」
圖／歐新社
事實上，去年萬聖節，正逢南韓碰上新冠疫情後、當局決定開放「與病毒共存」、鬆綁餐飲業營業時間管制前的最後一夜。當時全國單日確診數纔剛超過2千人，梨泰院則已涌現8萬人潮。
當時，法定營業結束的夜間10點一到，警方開始在梨泰院各處打開擴音器，提醒民衆時間已到、注意安全回家，並協助紓緩人流移動。當時警察廳公佈出動員警人數，爲268人；但這回慘案發生當天，面對超過10萬的人流，警察廳卻僅出動137人，僅去年的一半。
這是南韓民衆度過繼世越號船難後，最悲痛的一週。隨着尹錫悅總統宣佈展開一週的哀悼，全國各地都設置可供民衆弔唁焚香所，各種大型活動與慶典皆取消或延期，主要電視臺停播綜藝節目，公共電視臺KBS更加強在廣告中，教導心肺復甦術(CPR)。
如今，焚香所隨哀悼期間結束而接連撤除，社會各界要求釐清究責的呼聲，卻未停止。
焚香所隨哀悼期間結束而接連撤除，社會各界要求釐清究責的呼聲，卻未停止。 圖／歐新社
▌事發前後：消失的警力？
慘案發生第2天，南韓警察廳設立「特別搜查本部」（以下簡稱「特搜本」），開始調查事發經過，同時釐清各有關單位在這回事故中的應對有無問題。但特搜本的調查對象也包含警方自己，能否切實維持獨立地察明責任，引發各界懷疑，並招來「球員兼裁判」的批判。
一週下來，特搜本三度展開大動作，先後對中央警察廳、首爾地方警察廳、龍山警察署與消防署、首爾消防災難本部、龍山區廳及主管地鐵梨泰院站的首爾交通公社等多個單位，執行扣押搜索。
隨着搜查展開及衆家記者比對追查，各機關在慘案前後的應對過程，紛紛公諸於世。目前顯示的最大問題在於：
特搜本三度展開大動作，先後對中央警察廳、首爾地方警察廳、龍山警察署與消防署、首爾消防災難本部、龍山區廳及主管地鐵梨泰院站的首爾交通公社等多個單位，執行扣押搜索。 圖／楊虔豪製圖
以下爲事發時間表：
18:35： 此時至慘案發生前的23:10，共有11通報案電話反映梨泰院推擠嚴重，「可能出現壓死事件」
19:15：共10組、合計50人的警力在梨泰院飯店后街、梨泰院路、派出所附近一帶查緝毒品
21:33：取締毒品的警力中，其中一組轉爲引導人流疏散
22:10至15：梨泰院漢彌爾頓飯店的左側斜坡巷弄傳出壓死人事故，警消接獲報案
22:18：首爾消防災難本部聯絡首爾警察廳，要求共同應對；龍山警察署宣稱此時已投入所有可動員之人力，但現場警察事後表示，接收到出動命令已是午夜之後
22:29：現場消防隊向龍山區廳傳達事件
22:37：龍山警察署的員警接獲梨泰院派出所報告抵達現場，發現事態危急，7分鐘後向上級報告
22:44：梨泰院取締毒品的警力發現慘案發生
22:51：龍山區廳長從居民接到簡訊得知慘案發生
22:53：消防廳通報總統辦公室國政狀況室，總統室向龍山警察署長李林宰致電卻未獲接
22:56：首爾消防災難本部第二度向首爾警察廳要求人力支援
23:00：警察廳長尹熙根和親友去露營就寢而不知情
23:01：尹錫悅總統自國政狀況室長接獲慘案發生報告
23:05：龍山警察署長李林宰抵達梨泰院派出所（與最初報告22:20抵達之說法大相逕庭）
23:16：首爾消防災難本部第三度向首爾警察廳要求人力支援
23:21：消防廳向警察廳要求人力支援、尹總統要求行政安全部萬全應對慘案
23:22：消防廳向龍山警察署要求人力支援
23:28：消防廳向警察廳第二度要求人力支援
23:30：消防廳向警察廳第三度要求人力支援
23:35：消防廳向警察廳第四度要求人力支援
23:32：警察廳官員向警察廳長尹熙根發送「已出人命事故」之手機簡訊並致電，廳長並未接收
23:36：首爾警察廳長金光浩接獲龍山檢察署報告
23:40：首爾警察廳機動隊抵達事發現場
24:00：行政安全部長李祥敏接獲首爾警察廳長金光浩電話
24:07：消防廳最後一次向警察廳要求支援
24:14：警察廳長尹熙根終於接到通報，成爲警察廳最後一位掌握狀況者
梨泰院慘案發生不久後，路人正在安慰另外一位女性。 圖／法新社
10月30日，案發後不久，南韓總統尹錫悅召開緊急會議。 圖／美聯社
如同警方在慘案隔天自行公佈的通聯記錄顯示：慘案發生前的6點半到10點15分間，112報案專線已陸續接獲11通現場民衆的投訴，反映人潮極度擁擠、會有「壓死」事件發生，警方卻未積極處置。
事實上，當晚7點過後，警方動員10組隊伍（每隊5人）共50人的規模，在梨泰院的各家夜店緝毒，其中一組在9點半後，轉爲人流疏散的任務。會有此番安排，顯示警方已認知到，梨泰院的龐大羣聚規模，需介入維持秩序與安全。但這組人力，在慘案發生時，並不在現場。
在晚間10點15至20分之間，警方與消防隊相繼接獲「壓死人」的報案後，首爾消防災難本部緊急與首爾地方警察廳聯絡，要求警消共同應對。
這時，事發現場已是層層人羣堆疊而接連窒息，距離2百公尺近的地鐵梨泰院站及梨泰院大路，人羣仍持續涌入。負責搶救的前線消防人員，除了渴求更多人手投入CPR，還需要警方趕緊疏導人流交通，讓消防車與救護車能開進現場。
儘管消防隊從事發到午夜過後，共八次向警方要求支援，並先後向龍山區廳與總統室呈報緊急狀況，但皆未獲得人力投入合作，等同「孤軍奮戰」。
左起爲中央警察廳長尹熙根、行政安全部長李祥敏、首爾市長吳世勳、龍山區長樸喜英、首爾地方警察廳廳長金光浩向受害者致意。 圖／歐新社
▌龍山警察署署長：謊報與滅證？
事發後，龍山警察署公開宣稱，當晚10點18分——亦即出現死亡事故後——就出動所有人力前往現場，但有旗下前往現場員警表示，自己是等到午夜後才接到出動命令。
龍山警察署的問題不只這樁。警署發表的報告稱，署長李林宰早在10點20分抵達現場，但根據後來目擊者證詞與監視錄影器畫面顯示，這個時間與實際狀況差異甚大。
事發當晚的下午至傍晚，首爾市中心光化門一帶同時有保守與進步團體舉辦遊行；其中，進步派團體發動要求尹錫悅總統下臺的集會，人潮一度行經至首爾車站前，此地因屬龍山區管轄，李署長於當天在此地坐鎮指揮。
直到示威結束，李署長與同仁於9點27分前往餐廳用餐，9點47分疑似就接到緊急報告，而步出餐廳，搭車前往梨泰院。座車在10點左右經過與地鐵梨泰院站相隔一站的綠莎坪站，這已是慘案發生前最後一刻。
事實上，自綠莎坪站步行至梨泰院派出所，只需約10分鐘，但李署長直到11點5分，才抵達事發處斜對面的梨泰院派出所。
圖爲一位受害者的鞋子。 圖／路透社
目前已知，總統辦公室在10點53分接獲消防廳通報慘案發生後，曾致電給李署長，卻沒能打通，後來也未接到回電。李署長最初自辯，自己整整一小時因「交通混亂」而「卡在車內」，還未接總統室來電，最後等到車子開到派出所附近，才自行下車步行。
若李署長最初察覺到不正常的混亂交通，在綠莎坪站下車，自行前往現場，剛好就會目擊到慘案發生，儘速發號施令。但他的實際抵達時間已是慘案發生後快1小時，最後卻謊稱是慘案發生當下的10點20分。而當李署長將狀況上呈至首爾警察廳，已是事發兩小時後的11點36分。
「很多人還站在生死歧路上，在（救援）黃金時間內，李署長還在官用車裡虛度時間，抵達梨泰院後，過了30分鐘才向首爾警察廳長報告，因爲出現壓死人，我認爲這已經屬於犯罪行爲了。」執政黨國民力量國會議員鄭宇澤在質詢時說道。
鄭議員繼續向中央警察廳長尹熙根詢問：「龍山警察署的狀況報告書上寫說，李署長在晚間10點20分左右抵達現場指揮，這不就是謊話嗎？」
「針對這部分，因爲（李署長）說法有問題，現在正在確認事實，展開搜查中。」尹熙根廳長回答道。
11月7日，接受議員詢問的中央警察廳長尹熙根。 圖／歐新社
早在事發前4天的10月25日，龍山警察署已針對梨泰院將至的萬聖節活動撰寫一份「公共安寧危險分析」報告書，當中提到：
報告書將整條梨泰院大街（梨泰院路）劃分爲「事故憂慮地帶」，並透過內部網路提交至首爾警察廳，但首爾警察廳並未以這份報告書爲依據，進一步做好人手調派與維安的準備。
而依照慣例，當文件上傳至內部網路後，72小時就會自動刪除，只剩原本傳檔的電腦留下最初的文件版本。但特搜本調查發現，慘案發生後，龍山警察署電腦內的這份文件遭人爲刻意刪除，疑似要回避責任。特搜本已得到內部說法供稱，有人要求「就當作沒有撰寫過這份報告一樣處理」，目前已對相關幹部立案調查。
圖／路透社
▌中央警察廳廳長：慘案兩小時後才掌握狀況？
「這是隱匿犯罪和滅證，您有接到指示刪除的報告嗎？」國民力量國會議員張濟元向（中央）警察廳廳長尹熙根問道。
尹廳長回答：「就我接到的報告，是該署情報科長指示的。」
「那您逮捕情報科長了嗎？」張議員憤怒追問。
尹廳長說道：「我們現在已委託調查…」
「請逮捕他！」張議員大喊。
這份怒吼，聽在尹廳長耳中甚爲尷尬，因爲就連他自己，目前也面對事件應對不力的指責。
事發當天，正在休假的尹廳長和親友登山露營，夜間11點就已在帳篷入眠。警察廳旗下官員自11點32分起，分別傳送簡訊並致電尹廳長，表示「已出人命事故」，皆未得到迴應。
在首爾地方警察廳長於11點36分接到龍山警察署報告後，派遣機動隊前往現場，但作爲中央主管的警察廳長，卻要到午夜12點14分後才起牀獲知消息，成爲警察廳最後得知慘案者。這時，梨泰院事故現場，已有超過50人呈現心肺中止狀態。
11月4日，在首爾的聯合紀念壇上，一位痛失兒子的母親憤怒地撤走總統尹錫悅和首爾市長的花圈。 圖／路透社
▌行政安全部長：慘案後，迴避責任？
除警方外，遭受最猛烈指責的是中央政府閣員是行政安全部長李祥敏。他在慘案發生後公開表示「今年萬聖節梨泰院人流規模，並未達令人憂慮之地步」、「就算事先配置好警消人力，問題也不會解決。」
行政安全部（以下簡稱「行安部」）相當於臺灣的內政部，儘管警察有自身的獨立運作特性，但行政安全部是維護治安的最高主管單位。李部長的話一出，立刻引發輿論撻伐，之後他又說明：「在得出正確的事故原因前，不要輕易臆測，也不該出現具煽動性與政治性的主張。」
但這番解釋繼續讓民意的憤怒延燒，最後迫使李部長公開向國人道歉。他因連串爭議發言，已成爲在野陣營及民衆要求下臺的對象。而對比李部長一開始上任和慘案發生後的發言，也存在完全不同的樣貌。
事實上，李部長今年5月就任後公開宣佈：要在行政安全部下新設「警察局」，藉此建立警察體系與中央政府的直屬連結，透過制度化部長對警察廳長的指揮規範，來強化中央政府對警察監管權限，而引發外界關注。
當時李部長說道：「行安部長就算不直接履行治安業務，仍有責任與權限，隨時去確認警察廳的業務是否正常運轉。」
「今年萬聖節梨泰院人流規模，並未達令人憂慮之地步。」除警方外，遭受最猛烈指責的是中央政府閣員是行政安全部長李祥敏。 圖／法新社
11月3日，一位在梨泰院慘案失去女兒的母親在墳前痛哭。 圖／路透社
30年來，南韓的消防廳與警察廳，一直是行安部的「外廳」，亦即雖然上頭主管機關是行安部，但兩個單位的預算和公務員編制，比起行安部旗下的其他局室單位，更具獨立性。但李部長推動在行安部下設「警察局」後，形同宣告往後警察將受到行安部的更多管控，此舉也引發不少警察的反彈。
但梨泰院慘案發生後，面對指責，李部長的立場卻出現大轉變。
「行安部對警察廳做不做指揮監督？」在野的共同民主黨國會議員李炯錫於11月7日質詢時，對李部長詢問道。
李部長回答：「現在並無指揮與監督的權限。」
李議員再次詢問：「沒有指揮監督的權限嗎？」
「是的，沒有。」李部長迴應。他還表示，至目前爲止，針對治安問題，皆未收到有關詳細報告，也無訂下任何指示。
就任時誇下海口宣示要積極監管警察的角色，但碰到危機時才表示自己無職權，不少人抨擊：李部長是爲迴避責任才改口。
梨泰院萬聖節慘案，凸顯南韓地方與中央的警察組織，乃至中央政府本身，在制度和體系上，存在怠慢及權責不清，加上主事者回避責任，導致原本應該作爲人民保母的警察，可能揹負過失殺人的罪名。
社會對公權力與政府的信心，正產生動搖。
11月8日，南韓的月偏食。 圖／美聯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