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鉤沉:我欠林昭一束花!
張國慶 / 文
三下蘇州,我走了整整27年,才走到林昭的墓前。
1985年,我還是一名在杭州就讀的學生,那年國慶與中秋是剛好同天,學校特別組織了一次秋遊,傍晚沿京杭大運河溯流而上,次日清晨便到了蘇州。那時,我心中崇拜的女英雄就有林昭和張志新,卻不知林昭的衣冠冢就安置在姑蘇城外的靈巖山。
因爲無知,那次秋遊給我留下的最大遺憾,是行囊空空,口袋乾癟。我站在蘇州最大的園林——拙政園門口,竟然因爲5毛錢的門票糾結了半天,這差不多相當於街邊餐館6碗油渣面或我們學校食堂一份糖醋帶魚的錢,最終還是讓我抓拿不定的心,屈從於經濟壓力,依依不捨地放棄了入園想法。
風水十年後,也就是1995年仲秋,我被新加坡維信集團屬下的華新國際,從西南片區抽調到蘇州組建新公司。那一年躊躇滿志,乾癟的錢袋也漸漸鼓脹起來。剛到蘇州,匆匆放下行李,就徑直奔拙政園而去,門票雖然從5毛漲到了20元,但一了心願的愜意,讓人“灰”常自慰!
走過毛鄧兩個時代後,個人價值向金錢至上華麗轉身,林昭漸漸從我所持守的價值觀中淡去。很長時間裡,我甚至再沒想起那位用血書書寫錚錚傲骨和不屈氣節的江南聖女。我在蘇州呆了近兩年,林昭一直深藏在我記憶深處。
2011年清明節前後,我與廣東的李悔之先生通電話,他告訴我,他們一行人正趕往蘇州林昭墓地,爲罹難43週年的林昭掃墓。我心裡咯噔一下,怎麼,林昭的墓地在蘇州?她公義的靈魂曾離我那麼近,而我卻渾然不知。
時光的鐵幕重新打開來,上世紀六十年代,紅歌會海的八億神州,只有兩顆良心還在爲中國的未來思考:一位是歷史、經濟學家顧準,一位就是貞烈聖女林昭。
五七幹校裡的顧準,拿着馬克思關於聖經中“一碗紅豆湯放棄長子名份”的典故,刻意去問政治管教出自何處?政治管教搜腸刮肚也沒答上來。顧準眉骨緊鎖,一臉嚴肅,口氣嚴厲地批評他連馬列主義的經典都沒弄懂——而此前,就因顧準偷看聖經,他曾被這位政治覺悟異常敏感的管教訓斥過。顧准此番借題發揮,聲東擊西,正是用以牙還牙的方式來睿智地報復。
從這以後,雖然政治運動依然如火如荼,但卻再也沒有人敢管這位瘦削、病竈的男人看聖經了。
與融通中西方文化的顧準不同,林昭卻是一位因信稱義的信徒,這是林昭從信仰上超越顧準,從政治上超越張志新的地方。世俗講究出生入死,而信徒卻相信出死入生,這是林昭後來在酷烈的形勢下毫不妥協,對暴力嗤之以鼻,對安危視死如歸的精神支柱,她留存下來的20多萬字的血書裡,生命的祈求與盼望(即使精神一度錯亂時),也只是單單面向上帝發出的!
代價自然是悲壯的,林昭沒有活過1968年。此前,他父親聽說她被逮捕,自殺而死;之後,有關人員找到林母,收取了5分錢的子彈費,曾爲地下黨工作的林母,也很快抱憾而去!
1980年,林昭正式平反時,我還是一名初中生,那時正是價值觀重建的年齡,林昭剛烈的氣節影響了我青春的成長。那一時期,我時不時總會有意無意地攥緊拳頭,下意識在空氣中狠擊兩下,這種潛意識裡的愛恨,很長時間支配着我靈魂探求的方向。
從2011年春天開始,我就計劃着第三次去蘇州,這個我如此熟悉的城市,因着我曾經的懈怠,讓我與自己曾經的偶像,現在主內姊妹的林昭,錯失了心靈相交,聖徒相通的機會,我總是提醒自己:我欠林昭一束花!
2012年5月16日,我先在廣州探訪李悔之先生後,特意轉飛到杭州,在曾經的母校稍作停留,次日就趕乘G7384次高鐵奔赴蘇州,在蘇州木瀆古鎮買下一大束鮮花,叫上一位三輪師傅,徑直向靈巖山安息公墓奔去。
這時正值下午一點,陽光斑斑點點地撒在林昭的墓上,在樹與風的摩挲中亮晶晶地跳動,宛若林昭的靈魂在翩翩起舞。而墓前的紀念臺上,還有剛剛離去的追思者們留下的祭文和松柏。
當地陪我上山的老鄉說,這裡幾乎天天都有人來掃墓,尤其是每年4月29日林昭罹難日這天,全國各地都會有數百位朋友聚濟在此,紀念他們心中這位不死的英靈。
我把帶來的那束鮮花獻在林昭墓前,默默祈禱片刻,然後拿出讚美詩,爲林昭演唱了《天父世界歌》和《恩友歌》,當唱到“罪惡雖然好像得勝,天父卻仍掌管”時,已是淚眼迷濛。
我欠林昭一束花,那一年,我終於把它放在了林昭的墓前!
那個轟轟烈烈的時代,欠林昭一個大而可畏的公義,何時償還?怎麼償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