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登輝與日本政壇：繼承者的指教...日本國家迷惘中的感情投射
2020年7月30日晚上7點24分，前總統李登輝與世長辭。 圖／聯合報系資料圖庫
2020年7月30日晚上7點24分，前總統李登輝與世長辭。
兩天前的一則媒體誤報，讓臺灣政界在深夜混亂，也讓許久未曾出現在鎂光燈前的李前總統，再次成爲焦點。兩天後李登輝仙逝北榮，享耆壽98歲。
李登輝對於臺灣民主化的貢獻無庸置疑，也因此被稱爲「臺灣民主之父」、或「臺灣民主先生」。不過臺灣人卻對李登輝有着極爲複雜的觀感，像是綠營臺派尊敬他，認爲如果沒有李登輝，臺灣民主化不會如此順利；但統派卻視他爲洪水猛獸，認爲他是終結國民黨、讓國民黨失去政權的罪人。會有如此的意見分歧與評價兩極，主要還是在於意識形態。
李登輝逝世的消息傳到日本，包括《NHK》、《TBS》等日本各大電視臺，以及《讀賣》、《朝日》、《產經》等媒體網站，都在第一時間發出速報，並在夜間新聞以頭條報導，推特上也出現大量日本網友對李登輝逝世的留言。
日本人對李登輝的關注程度，並不亞於對日本國內的政治家們。事實上不少的日本政治家也與李登輝有私交，過去李登輝也不吝於接受日本媒體的專訪，暢談他對日本政界的評論，宛如李登輝是日本的政界大老一般，形成相當有趣的狀況。
日本人對李登輝的關注程度，並不亞於對日本國內的政治家們。圖爲日本民衆舉標語「一生支持李登輝」、「一生支持臺灣」。 圖／法新社
雖說李登輝是出生於日治時期，並且接受日本教育直到大學，與日本淵源相當深。不過類似歷程除了發生在臺灣，包括韓國、中國甚至於泰國、印尼等，出身日本教育系統、之後成爲各國政壇領袖與政治家的不在少數，但日本政界獨尊李登輝也就相當值得玩味了。
李登輝之所以吸引日本人的眼光，其實可說是一種情感上的投射。對日本人來說，李在政治上取得成功、成爲鄰國元首，過去又與日本有所牽連的經歷與背景，李登輝甚至曾說他「22歲之前是日本人」等，不但讓類似經歷的老一輩日本人感到親切，沒有經歷過戰前時代的日本人，也相當好奇他的人生里路。
這類情感投射，除了李登輝之外，最有名的就是韓國前大統領朴正熙了。朴正熙出身日治朝鮮慶尚北道，還曾改過日本名高木正雄，至滿洲國從軍而成爲滿洲國軍的軍官。戰後朴正熙加入大韓民國軍，並一路高升至陸軍少將，最後於1961年發動五一六政變，掌權長達二十幾年。
時任美國總統卡特於1979年拜訪南韓——圖中的朴正熙已爲南韓大統領，在同年遭暗殺。 圖／路透社
1979年，臺北市長李登輝巡視愛國西路高架橋，並自此走入政治核心。 圖／聯合報系資料圖庫
當年日本爲了與韓國發展外交關係，花了相當大的心力，但歷經十多年卻無功而返，不過朴正熙在政變後，擔任「大韓民國國家重建最高會議議長」時訪日，以一席「日韓兩國應不計小節，本着相互理解的精神相互合作，以誠意解決問題」，打開僵局並讓日韓兩國的關係逐漸緊密。
日本有不少右派人士因此對朴正熙抱持相當好感；抱持相同情感投射的，還有日本左派之於前中國國務院總理周恩來。周恩來曾經留學日本，本身日語有相當程度的水準，1960年代末期，中國開始與日本發展友好關係時，不少日本政治家訪中便是與周恩來以日語交談，自然也就出現好感了。
這類情感投射，主因還是在於日本歷經二戰戰敗，堂堂一個自19世紀末開始，得與歐美列強平起平坐的東洋帝國，卻成了民生凋敝、殘破不堪的佔領地。原本的趾高氣昂如今成了過街老鼠，日本人對此只能默默吞下，自然也否定過去軍國主義與崇尚武德的那段歷史。
過往的一切全遭否定，戰後日本人度過了那段毫無自尊的年代，但這些曾在戰前受過日本教育的各國政治家，卻逐漸站上國際舞臺——這彷彿在告訴戰後的日本人，戰前的日本並非一無是處，仍有值得自豪的過去，當然也就無須自卑了。
日本歷經二戰戰敗，原本的趾高氣昂如今成了過街老鼠，日本人對此只能默默吞下，自然也否定過去軍國主義與崇尚武德的那段歷史。圖爲昭和天皇的「玉音放送」。 圖／美聯社
不過相較於朴正熙與周恩來，兩人都在1970年代末期陸續離世，李登輝卻是在1988年前總統蔣經國過世後，纔開始展露頭角。此時日本正處於泡沫經濟盛世，而日本的政界多由對中友好的自民黨大老掌權。
然而1990年代日本泡沫經濟崩潰後，開啓了長達二十年「失落的年代」，即便日本自身的體質健全，不景氣也尚能維持一定的經濟規模，但長期下來不但就業市場面臨冰河期，讓中生代的日本人面臨艱困的挑戰，對老一輩的日本人而言，好不容易成爲世界頂尖大國，似乎又要重蹈過去歷史的覆轍。
這樣的態度展現在政治上，也讓自民黨遭遇五五體制後最嚴重的政治危機，並在1993年的第40屆衆議院總選舉落敗、成爲在野黨。此時的臺灣，正好是李登輝主政時期，廢除動員戡亂時期、國會全面改選與直轄市長直選等政策，讓臺灣漸次走向全面性的民主化，經濟方面也因發展高科技產業，讓臺灣站上國際經濟的舞臺，這樣的成就自然逐漸受到日方的矚目。
1984年，李登輝被時任總統蔣經國提名爲副總統候選人，並經國民大會會議後當選副總統。 圖／聯合報系資料圖庫
李登輝與日本右翼關係緊密。圖爲1992年前首相自民黨的福田赳夫來臺，與李登輝在木柵觀光茶園。 圖／聯合報系資料圖庫
不過讓李登輝成爲日本人家喻戶曉的人物，則是1994年由日本著名歷史作家司馬遼太郎所撰寫的《臺灣紀行》一書，裡頭大篇幅的李登輝專訪，得以讓日本人得知臺灣這個蕞爾小島，居然有這麼一位懷抱日本武士道精神的國家領袖。
對於戰前出生的日本政治家，看到李登輝仍有着戰前日本人的氣質，不但倍感親切，更由於其京都帝大的學歷背景，很容易讓講究前後輩文化的日本人，有種裙帶關係的親密感。
就在泡沫經濟崩潰後，不管日本政界或是財經界，摸索了十數年，急欲尋找改變日本的良方，卻仍得不到答案。李登輝掌權12年的臺灣，卻成了亞洲耀眼的新星，並且安然度過1998年的亞洲金融風暴，傲人成就開始讓一部分的日本人成爲李登輝的仰慕者，也開始期望可以在這位日本培育出來的老派政治家身上，找尋解答。
也因此屬於同一世代的政治家——像是森喜朗，或是後輩的麻生太郎、安倍晉三、岸信夫等人——莫不與李登輝有私交，東京都知事小池百合子更稱李登輝是她的「臺灣爸爸」。不僅如此，就連在野黨的大阪維新會要角橋下徹，訪問臺灣都必定親訪李登輝討教，足見李登輝對於日本右派政界的影響力了。
於2010年成爲前首相的安倍晉三，私人行程訪臺，並與李登輝會面。 圖／聯合報系資料圖庫
現任東京都知事小池百合子自1990年代與李登輝關係親近，更稱李登輝是她的「臺灣爸爸」。 圖／小池百合子
2013年日本前首相之子小泉進次郎訪臺與李登輝會面。 圖／聯合報系資料圖庫
可以說，對幾無自信的那一代日本人來說，從李登輝身上找尋日本未來的可能解答，是現今日本右派的使命，而李登輝也不吝於給予指教。不但日本的電視臺製播李登輝的專訪，《產經新聞》也曾刊載過一系列的「李登輝秘錄」，李登輝撰寫的日文版書籍也經常列入熱賣排行榜，由此可見李登輝在日本的人氣。
只是，李登輝所給的答案，對日本人而言似乎過於「驚悚」。像是在2016年，日本右翼雜誌《SAPIO》刊出了一篇李登輝的投稿，裡頭針對釣魚臺（尖閣諸島）與南海的局勢，有相當精闢的見解，並認爲中國必定會出手，因此安倍政權在2015年秋天通過的安保法制，可以爲臺灣與東亞帶來安定。
這樣的論點有別於當時日本各界反對安保法制，並擔心會爲日本招來戰爭，李登輝反而認爲，日本必須要扛起領導東亞的責任。只是對於過慣安逸生活的日本人，在面臨危機時要大破大立，似乎是有點強人所難，而這也是日本現今的困境。
對日本政界而言，李登輝的存在代表着過去日本的榮光，卻又融合著武士道、馬克思、美自由主義等思想，早已超越日式教育的框架，而日本人對於李登輝的心理投射，也就轉變爲崇拜，即便近幾年李登輝早已不談政治，卻在畜牧業上建立起新的「李登輝模式」，這更讓日本人驚訝於，李登輝完成了日本政界無人能及的成就。
當李登輝這個名字，再次出現於日本各大媒體的此時此刻，或許日本人也不禁捫心自問——究竟日本的未來是什麼？日本該何去何從？日本政界哪號人物是否有李登輝般的魄力？但這些答案還是要靠日本人自己去追尋了。
圖爲2015年李登輝赴日就醫。 圖／美聯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