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登輝先向長老會牧師釋兩國論

從三等秘書到駐美代表:一個臺灣外交官的雜憶(允晨文化)

幾乎整整一年後的1999年7月9日,另一顆震撼彈改從臺北拋出,李登輝宣示臺海兩岸乃「特殊的國與國關係」,媒體簡化爲「兩國論」,引起一陣波瀾洶涌,效應盤旋在臺北、北京、華府上空,久久不散。

蔡英文在這項劃時代的兩岸關係論述,究竟扮演何種關鍵角色,一直是各方好奇的問題。但「兩國論」成爲李登輝鮮明的政治遺緒(legacy)之一,影響深遠,殆無疑義。時間快轉到2021年10月10日,蔡英文總統在國慶演說提出「四個堅持」,其中「中華民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互不隸屬的宣示,北京官方及臺灣的反對黨忙不迭地指控爲「兩國論」的「復刻版」或「升級版」,但臺灣的大多數民意認爲本來就是事實與現狀的陳述,已不再驚惶失措,2022年的國慶演說,蔡再度重申。

還原1999年7月9日上午我前往總統府傳譯的現場,第一批訪客來自東南亞,第二批則是「世界歸正教會聯盟」(World Alliance of Reformed Churches)的新任臺籍主席宋泉盛牧師與各國基督教會代表。虔誠的基督徒李心情頗佳,接見開場時除了照稿提到臺灣的對外人道援助,促進世界和平外,一度冒出臺海兩岸乃「國與國關係」,或至少是「特殊的國與國關係」!

這段說詞並不在府方幕僚提供的中文背景參考資料,我一時語頓,但必須立即決定「Country-to-Country」或「Nation-to-Nation」的直譯,但本於修習國際公法與國際政治,當下遂使用「State-to-State」,良以「State」涵蓋既是「主權國家」,又是「政府官方」的概念。

對現場外國教會人士而言,在一個禮貌性晉見元首的場合,這段簡短的插播並沒有引起任何注意。我則按住心裡的疑惑,以眼角瞥向陪見的總統府副秘書長林碧炤與外交部次長李大維,二氏對李這番的脫稿陳述,神情自若,或早已胸有成竹。

當天下午,李登輝由行政院新聞局局長程建人陪同,接受「德國之聲」亞洲部主任Gunter Knabe專訪,正式向國際媒體推出「特殊的國與國關係」,一時捲起千堆雪,也挑動臺北、北京、華府三方的敏感神經。美方事先未被知會,驚訝可知,北京跳腳,行政院新聞局的英譯也正式定調使用「Special State-to-State Relationship」。

回想當時角色最難堪的,莫過於幾天後就要離任的美國在臺協會臺北辦事處處長張戴佑(Darryl Johnson)。張氏在1996年8月1日抵臺,三年後任期屆滿並訂於1999年7月14日離臺,除了忙於私人打包外,也接受臺灣各界一連串餞行。「兩國論」的震撼彈威力,加上華府急如星火的指令,要求我方澄清原委,使臨行在即的張氏焦頭爛額。

7月14日上午張氏前往總統府向李辭行,國安會秘書長丁懋時,外交部長鬍志強陪見。名爲辭行,但雙方晤談超過一小時,全程圍繞在「兩國論」議題,氣氛嚴肅。在臺協會副處長楊甦棣(Stephen Young)從坐定後即振筆疾書,鉅細靡遺地記錄會談內容,成爲張氏離任前呈報華府的最後一件正式電文,情何以堪!

當天下午張氏搭機離臺,我方由沈呂巡司長送機,衆人心情皆百味雜陳,我也再度閉門加班,謄寫冗長會談記錄,提供外交部長官、府方、國安會納入彙整,不消說當天穿着的全套西裝又裡外溼透。

一個禮拜後的7月22日深夜,美國在臺協會理事主席卜睿哲銜命自華府兼程來臺,翌(23)日週五天亮就馬不停蹄分別會晤胡志強部長、陸委會主委蘇起、行政院長蕭萬長,最後在傍晚華燈初上時候晉見李總統。一個多小時的申論與答問,李不厭其煩地解析背景因素並表達堅定立場,卜氏則轉達華府的疑慮與關切,深恐兩岸關係螺旋式下降,對整體情勢造成不利影響。一如往例,我必須通宵加上週末趕工交卷。

又一個禮拜後,沈呂巡也啓程赴華府接任駐美副代表,我除了必須代理北美司主管業務,顧頭顧尾外,期間又進出總統府擔任不下二十場傳譯,皆不脫「兩國論」,尚須分身密集出席執政黨、反對黨立委召開的公聽會、社團座談會,早出晚歸,根本無法回家吃飯,即使拖了疲倦的身子回家,半夜還要加班撰稿,對妻女甚感虧欠。內人一方面憐惜我的處境,另一方面打趣指出,她和小學一年級的小女每天晚上最大娛樂,就是拿着電視遙控器轉檯,在不同時段的電視新聞找到我擔任傳譯或陪見高層的鏡頭。母女強顏歡笑,又帶着幾分不捨,卻是非常貼切的寫照。

對我的職涯而言,親身經過「新三不」與「兩國論」的洗禮,俱是難得的試煉,尤其在現場第一排見證歷史,直擊政府決策高層就臺美關係,縝密思辨,折衝應處,我何其有幸!(三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