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克勞的收割
梵谷名畫〈拉克勞的收割〉。(摘自網路)
梵谷自畫像。(摘自網路)
(聯合文學提供)
在梵谷(Vincent van Gogh, 1853-1890)衆多作品中,我印象最深又最熟悉的是一幅名叫〈拉克勞的收割〉(Harvest at La Crau)。
梵谷原想做新教牧師到礦區服務的,做牧師得進神學院,但他幾次都沒考上,在教會幫忙打雜時又與其他教士不合,終讓他改變人生方向,他從二十七歲起開始習繪畫,就一頭栽了下去,他認真的畫了十年,就成爲專業畫家了,其實也因無路可走。由一般人看,十年很短,但對梵谷而言卻很長,因爲他只活了三十七歲。他年輕時在荷蘭、比利時跟英國都待過,他後來到巴黎,跟當時流行的印象派畫家們包括高更等認識,受到衝擊與影響很大,他早期的畫偏向幽暗,用色以黑與灰爲主,主題描寫困苦低層人們的生活,〈食芋人〉(The Potato Eaters)是當時的代表作。到巴黎後他眼界大開,領悟漸多,畫風也因而大變,題材增多了不說,用色也一反常態的變得明亮大膽且多層次,筆觸則一仍舊緒,以粗獷豪邁的居多。
他大部分是畫風景,也有不少人像的畫作,因窮請不起模特兒,他的人物畫多以畫自己爲主。他「晚年」有好幾幅右耳包着紗布的自畫像,是他跟高更鬥氣,情急之下把自己割傷了。梵谷有強烈的自閉傾向,他除了一個弟弟之外,來往的親人朋友都少,他不善與人相處,包括表達感情,我記得早年讀過一本寫他的傳記叫《生之慾》(Lust for Life)的書,書中寫他愛上一個女子,女的不理他,他竟然當着女的面用蠟燭燒自己的手掌,可見他十分偏執,往往把已僵的事弄得更僵,他跟弟弟的感情也一樣,常形成困局。他被斷定有憂鬱症,常躁鬱不安,他後來到巴黎以南,最遠到過地中海附近的亞爾(Arles),所畫的風景畫裡都有無盡的陽光,夜晚則星空萬里,他想藉陽光與高朗的晴空來治療自己,但都效果不彰。他曾被居民強拉進精神病院,但病一直沒有治好,一天他在巴黎附近一個名叫歐維爾(Auvers-Sur-Oise)的麥田裡畫完最後一幅畫時舉槍自殺,那幅畫就是有名的充滿惡兆的〈麥田羣鴉〉(Wheat Field with Crows),自殺後一時未死,他還能踉蹌自己回到所租的房間,他有點後悔自己莽撞,心想也許會像去年割耳朵一樣,會慢慢好吧,但這次傷及內臟,鄉下沒有好醫生,隔了兩天終於因感染而死在房間。
因缺乏緩解的管道,梵谷的內心很少舒坦過,他的畫也反映了這個事實,多是緊張又有壓力的,譬如他畫過幾幅以絲杉爲主的風景畫,他畫中的絲杉樹不像一般人畫的,總是像在燃燒着一樣,天空的線條常也扭曲得厲害,可見他內心糾結與衝突。基本上言,梵谷內心的衝突顯示他對生命極有企圖,想盡一切辦法要去挑戰命運、「沖決網羅」,不管成功了沒,他都桀驁不馴,且力道遒勁,他的藝術比其他人更原始且粗糙,但絕對是從生命本色來的,這點無庸置疑。不過〈拉克勞的收割〉所表現的卻不同,雖然與畫那幾幅絲杉的時間接近,這幅畫所展現的平和與寧靜是在其他畫中所罕見的,可能梵谷的內心同時存在着兩個世界,拉克勞的世界更是他所渴望的。
我跟這幅畫之結緣全是偶然。我少年到青年時代,曾過過貧窮與不安的日子,我讀高一時正是1958年,因故搬到我姐姐眷村一家廢棄的廚房安身,睡的是一張很小的單人竹牀。廚房有張久未用過的竹桌,桌面由幾片薄木板拼成,木板有部分翹起,一天我撿到一大塊破了的玻璃,請玻璃行的人幫我裁成長塊,拿來當桌墊。我又找到一張印有梵谷畫的舊月曆,就是這幅〈拉克勞的收割〉,我將它裁下來壓在玻璃下,目的在填充空白。但從此直到我高中畢業,共有三年或者更久,我幾乎天天都要面對這幅畫,有時沉思,有時只是看着它什麼也不想,我敢說我對這張畫熟悉的程度,要比畫這幅畫的梵谷還更深了。
這幅畫有遠山,山不高峻,天空藍白相混,看得出有云,但淡淡的沒有梵谷慣常的緊張線條,畫中散落了三棟紅瓦白牆的農舍,右邊一處農舍前有馬車在裝貨,與這臺馬車平行的左方,田間路上有臺馬車在往右疾馳。畫的中央左側有座金字塔型的麥草堆,有農人在站在梯子上堆草,中央有臺空着的馬車,更右則有副卸下的馬車前輪,中央下方的是幾行短籬,短籬之間有灌木,灌木一側還有農婦,除此之外,整幅畫就是阡陌縱橫的麥田了,有的已收割,有得未曾,大地黃澄澄的一片。
我已讀高中,去童年漸遠,思想已複雜了,已會爲自己與時代擔憂。高一剛開學,金門就發生了八二三砲戰,大家都意識到自己兵兇戰危的處境,周圍也有許多莫名的煩人事,這時面對這幅畫,就有回到少年,與同伴自由遊蕩的心情了,這幅畫讓我在困頓中有處可逃,有時又讓我重拾回已久失的童心。
我大學畢業後有機會讀了點有關歐洲藝術史的書,由於我熟悉〈拉克勞的收割〉,也連帶也看了些未曾看過的梵谷的畫。我因閱讀而知道與他同時的在歐洲興起的偉大的藝術運動,那就是「印象派」,跟他同一時期屬於後期印象派的重要畫家有塞尚、羅得列克、雷諾瓦、竇加、高更與梵谷等人,這個畫派起源很早,到十九二十世紀之交,它極爲昌盛,幾乎成了當時藝術世界「家族樹」的主幹。印象派最講究光與色彩的結構,跟之前的傳統有承襲也有改革,而改革的部分居多,所以可視爲一種革命,二十世紀之後興起的立體派、野獸派莫不取養於它,都與它關係密切。
我讀了不少書,也看過許多有關的畫冊,時而自覺明白,時而自覺困惑,有時我發覺這些「外緣」知識雖有助於我瞭解藝術,卻也知道藝術的真相不能全靠知識,好的藝術發自藝術家的心靈,藝術家的心靈不見得能由知識盡數籠罩。欣賞像塞尚或竇加一樣比較理性的畫家,甚至包括雷諾瓦,理論很重要,但欣賞羅得列克或梵谷,純用知識是不行的,因爲他們的作品有太多例外了。梵谷的感情起伏太大,連他自己都無法掌握,面對他的作品,理性的分析不只無用,有時甚至根本是錯的。要真正瞭解梵谷最終的作品,你得用盡你生命的力量不可,你非要在你生命之途,曾想過死、尋過死卻沒有死成,你的心靈殘破有待修補,你曾沮喪至極,一天一天的虛度日子。一天不小心,你待修補的心靈有截外露的電線跟梵谷畫中的「閃電」訊號相觸,幾萬分之一秒吧,當下之際,你開始懂了(也許才一些,但已足夠),你恍然知道他畫中的煩躁與極力尋求平靜的原因,才知道他爲什麼畫〈拉克勞的收割〉這幅畫,這跟你聽完貝多芬第七號交響曲裡曾用力的描述死亡,再聽到他第九號交響曲終曲,你才知道貝多芬藝術的真相一樣。
強大的藝術給你激勵,但有時也會讓你毀滅,這點也得知道,所以面對強大的藝術品,有時你得像拆彈時一般的小心翼翼。我記得很早之前看過一部電影叫《將軍之夜》,是由彼得奧圖與奧馬雪瑞夫合演的,電影描寫二次大戰將結束時一位納粹將軍,他有極端的潔癖且患有人格分裂的疾病,故事中的他涉嫌殺害了一名妓女,被軍中負責檢查任務的軍官追查,發現類似的故事之前已發生過了,原來他還是個累犯呢。他殺害妓女的主因是他性無能,他預期妓女會訕笑他,因而在事前就行兇,故事十分跌宕。讓我記憶最深的是這位將軍在一次行兇之前,獨自面對梵谷的一幅自畫像汗流滿面又顫抖不已的鏡頭,是否暗示梵谷充滿神經質的畫中也暗藏有殺機呢,這點我無法斷定,但知道藝術的解釋多途,而最強有力的事件後面也都常帶有無可言喻的危機存在的。
梵谷死於1890年,1990年他逝世一百週年,荷蘭阿姆斯特丹的梵谷美術館辦了個特展,這個特展把散落在世界各處最重要的梵谷作品都蒐羅過來了,造成世界「梵迷」的轟動,應各界要求,這項特展第二年又續展出了一年。1991年十月,我有機會單獨在阿姆斯特丹逗留,特別空出一天去參觀。
雖然這個展覽已舉行了一年多,我去的當天仍人山人海。梵谷美術館比起附近的荷蘭皇家博物館與荷蘭現代美術館要小的多,管制十分嚴格,不準攝影,我的相機也在櫃檯被強制留下。參觀的人以當地人與歐美人居多,他們身材高大,展廳相對狹隘,我被擠在中間,感覺非常不舒服,當然所展的東西都看到了,多數是在人隙中探頭踮足勉強看到的,看梵谷的真跡,值得那麼做,但過程確實疲憊不堪又有點無趣。
後來我因疲憊,特別選擇一條人少的走廊,打算到廊底的窗邊休息,不料就在這條少人走的走廊上,我從茫然到驚醒又再度陷入茫然,原因竟是我高中時壓在玻璃下的那幅〈拉克勞的收割〉,正好端端的掛在我面前的牆上。它像我的老友一般善意的立在我面前,局面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擔心整個故事是個刻意安排的騙局,我是否要如張岱一般自囓其臂的說,「莫是夢否」呢?等我稍清醒,才知道事實確然,這時我才能仔細打量它。我發現這幅畫被一個棕色帶一點棗紅的畫框框着,我之前從未看過它被畫框框着的樣子,至於要說這幅畫的內容,我就熟悉到無須再細說了,但還是有跟我習慣看到的不同,我之前看到的是縮小了的印刷品,而在真畫上我看得出灌木與籬笆上的筆觸,有些還留着些未盡融的顆粒色塊,真跡除了較大之外,也顯得更爲厚重與立體。
尼采說:「最好的作家,是那種羞於成爲作家的人」,梵谷被命運選擇爲畫家,他卻似是個並不特別想要成爲畫家的人,至少在一開始。除了畫之外,他曾有更高的人生理想要尋求,但不幸都沒有求到,這使他與四周總是格格不入。就是以畫而論,他對繪畫也有某些抗拒的成分在,他故意畫了許多不合於一般美學標準的作品,從任何方面言,他都顯得不合時宜。
當我面對這幅「真的」〈拉克勞的收割〉的時候,思緒起伏,其實並沒有好好的看它。但奇怪的是,那時我左右幾乎沒有人經過,四周顯得出奇的空曠與寧靜,才意識到我進美術館之後的擁塞與壓迫,可能是在爲這次奇遇預作準備。我凝神在畫前也許只有兩三分鐘之久,然而對我而言,好像有一整年那麼長,甚至更長,我的心情從緊繃到放鬆,再到能清晰聽到自己的心跳,有如海浪拍打着岸上堅強的石壁。在畫前,我也感覺我的人生在重新倒帶,童年與少年時的景象再度呈現,穿插其中的,也包括了一些自己模糊的未來。我的生命當然不能與梵谷相比,他一生蹇迫,結局驚悚,卻無礙他藝術的盛大與精彩。我的則相對平凡,但不管我的人生再平凡,如梵谷一生般的得與失、暢快與沉痛的故事,也都曾有過的。
判斷藝術的好壞很難,除客觀知識之外,還得看它跟你生命的契合的程度。我不敢說梵谷跟我契合,只是我知道我之前曾經死過多次,但在梵谷畫的前面,我總又重新活了過來。(本文摘自《記事與隨想》一書,聯合文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