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 我這輩子賴上了喬姨,卻被她兒子一腳踹到了地上。

原創插圖:喵喵夏,講述:匿名,女

01

盧銘是我發小。

我最羨慕他的,是他有一個全世界最開明的媽媽。

學生時代,我和盧銘都是傳說中的學渣。

每次期末成績一出,我都會被父母混合雙打,外加不讓吃飯,站在家門口罰站。

但盧銘不會。

他媽媽,即我喬姨,總是會做上一桌好菜,慶祝一個學期的結束,恭喜孩子又長大了一些。

02

每次我被罰站,喬姨都會讓盧銘把我拉到他們家。

記得有一次,我胳膊被爸媽打出了血。

我不以爲意,被盧銘拉回家時,在水龍頭上一衝,就若無其事地跟盧銘去吃飯。

喬姨拿過藥箱,幫我擦碘伏。

雖然有點小刺激,微痛,但我眼睛都沒眨一下,假裝若無其事誇讚着喬姨的紅燒肉做得好吃。

喬姨幫我包紮處理完,轉身離開時,盧銘一巴掌打在我背上。

我嘴裡含着飯,憤怒地看着他。

但他比我更憤怒:“你又惹我媽掉眼淚。”

原來,喬姨剛纔哭了。

她心疼我,盧銘心疼她。

喬姨轉身看到這一幕,只是說了一句:“你們都是好孩子。”

03

盧銘是,但我不是。

自從身高超過媽媽之後,盧銘承擔了他家裡所有的重體力活。

買米買面,幫爸媽把自行車扛上樓,以及每年囤冬菜季,他都會熱火朝天地幫鄰居往家裡搬大白菜、蘿蔔,一趟又一趟……

只要是跟媽媽在一起,盧銘從不會讓媽媽拎任何重物。

兩人一起走在街上,他一定會讓媽媽走在不靠車道的那一邊。

這些細節,落在我眼底,我想學。

可是,當我也這樣做時,我媽就一句話:“少獻殷勤整些沒用的,管好你自己吧。”

家境一樣,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可是,總覺得盧銘比自己富有得多,幸福得多。

04

初中畢業,我和盧銘都沒考上高中。

我們同時進了一家職業技術學校,都學的是機電專業。

那時候,學校管理極爲鬆散,我們也是經常逃課。

逃課無外乎就是去打檯球,看通宵錄像。

有一次,喬姨來學校給盧銘送衣服和吃的,結果在宿舍沒找到我們。

最後,同學把她帶到了錄像廳。

看着熬得跟兔子一樣的我和盧銘,喬姨一句責備的話沒說。

只是領我倆去理了發,又吃了飯,邊吃邊請教我倆看的什麼片?

還表揚了我倆:“聽老闆說你倆很聰明,有好幾次錄像廳的機器壞了,你倆聯手給修好的。打那兒之後,你倆來看錄像都是免費的。”

我和盧銘一聽,頓時來了勁兒,一通講我們是怎麼修的,其實那東西一點不神秘,你現在給我倆一堆零件,我倆就能給你組一個錄放機等等。

喬姨聽了,特別開心,那神情就好像錄放機是我倆發明的一樣。

然後,她左手拉着我,右手拉着盧銘,送我倆回學校。

在校門口,她說了一句話:“別再熬夜了,你倆掉一斤秤,我都心疼。”

她沒有批評我們逃課、熬夜看錄像,但她這一句話,已經讓我和盧銘無地自容。

尤其是盧銘,看着喬姨上了公交車後,跟我說了一句:“這輩子,我最怕我媽傷心。”

05

職校畢業後,盧銘先是在一家音像店打工,後來自己開一個很小的門市。

而我則當了大卡陪駕,天南海北地跑長途。

每次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盧銘的店裡,吃喬姨包的下車餃子,和盧銘一起看通宵錄像。

可是,每次片子放上十分鐘,我就已經鼾聲四起。

跑長途的日子,從來就沒睡過囫圇覺,太累了。

有好幾次半夢半醒的時候,盧銘還在看錄像,喬姨則拿着蒲扇,一直給我扇風。

錄像店的臥室特別小,又沒有窗,盧銘想把我叫醒,讓我回家睡。

但喬姨不讓:“讓他睡飽吧,孩子太累了,吃飯時都差點睡着了。”

有一次,盧銘叫我一起逛街,讓我幫他扛一個電風扇回店裡。

當時我還罵罵咧咧:“挺貴的,買它幹啥?這還沒當上大老闆呢,就擺上譜了。”

他也不吱聲。

到店裡,又支使我幫他拉插排線,我繼續表達不滿:“好不容易回來歇幾天,還得給你當苦力。”

結果,盧銘一腳踹過來:“你當是給我買的?你長着狗眼沒發現嗎?你每次回來,我媽就拿個大蒲扇給你扇風,你睡得跟死豬一樣,她還扇,肩周炎都犯了。”

盧銘每次踹我都是因爲喬姨。

踹得真疼。

我一邊低頭佈線,一邊想哭。

盧銘還是沒放過我,繼續沒素質地罵罵咧咧:“你別在那兒憋貓尿,以後有錢了,開車拉我媽去兜風。她說了,她要坐副駕駛,戴着墨鏡,把座放成躺椅……”

06

後來,盧銘的音像店轉行賣電腦、修手機。

不管做什麼,他都無師自通。

而他的背後,有一個無論兒子做啥,都無條件支持和賞識的喬姨。

盧銘修電腦時,她就坐在旁邊默默地看着,一會兒切盤水果,一會兒嘟囔一句:“這麼複雜的東西,一個個小零件跟針鼻兒一樣,你是咋記住的,真厲害。”

有時,同事或鄰居家的電器壞了,喬姨也會拿來讓盧銘幫着修理。

而且,說話極爲客氣:“兒子,媽又給你找麻煩了。”

盧銘呢,總是來者不拒:“媽,你這是幫我,修理電器就跟醫生治病一樣,得多見病號才更有經驗。”

這個時候,喬姨就笑着,拍拍盧銘的後背:“兒子真棒。”

如果我在場,盧銘就會傲嬌地懟我:“你瞅啥,像個傻子一樣。”

喬姨就會打他:“你倆一個把電器修得那麼溜,一個把車開得那麼好,都不傻,都精得很。”

不知道爲啥,那麼自卑的我,只有在喬姨面前,才覺得自己也是好樣的。

07

2008年春運之時南方的那場暴風雪,我在路上。

在距離家還有124公里的高速公路上拋錨了。

手機沒電之前,我跟盧銘通過一次電話,當時還跟他描述雪景多美……

但雪一直下,最後,路上各種拋錨的車,回家的路越來越艱難。

車拋錨時,就剩四分之一的油了,不敢開空調,怕徹底把油耗光。

本以爲很快就會到家,車裡的東西也都吃光了,只剩下半瓶泉水……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整個人又冷又餓,試圖下車跑步取暖,但沒分鐘,嘴都凍木了。

直到這時,才覺得事態嚴重,心態越來越崩……

只能躺在車裡,節約體力,把車裡能蓋着取暖的東西全蓋在身上了。

08

不知過了多少個小時,隱約聽到有人敲打車門。

當時覺得應該是道路救援的人到了。

但事實上,那次雪災需要救援的地方太多了。

前來救援我的,不是別人,是盧銘和喬姨。

當我的手機接不通後,喬姨坐臥不安。

再看到電視裡關於雪災的各種通報,她死拉着盧銘出來找我。

高速上不了,他們就一路走國道,後來,他們的車子也陷在雪窩裡,他們就僱路邊農民住戶家那種最原始的牛車,沿途找我。

他們停停走走了8個多小時,終於找到了我。

喬姨把半僵的我摟在懷裡,用勺子一點點地餵我喝熱水,她的眼淚打在我的臉上。

我也哭了,一半是後怕,一半是溫暖。

09

大難不死,我回到家大睡了三天後,和盧銘一起喝酒慶祝。

喬姨做了一桌子菜,扶着下巴聽我倆侃大山。

她最喜歡的事,就是看着我和盧銘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談天說地。

她說她最開心的,就是我們這兩個獨生子處得跟親兄弟一樣。

盧銘心細,叮囑我以後在路上千萬要小心等等。

我呢,一時興起,就把這些年,在路上遇到的那些驚險的樁樁件件,都當光榮歷史,炫耀一樣的講了出來。

然後,再一轉頭,發現喬姨不見了。

喊她,就聽她說:“你倆喝吧,我累了,要睡了。”

10

第二天,酒醒了,盧銘來家裡找我,進我房間就把我踹地上了。

這下都不用問,一定跟喬姨有關。

他說昨晚我酒後說的那些事,把喬姨的血壓講到了180,現在還在醫院裡輸液呢。

我連忙趕到醫院,喬姨看到我,眼圈紅了。

她說她不願干涉我們年輕人的選擇,但是,她真的不想讓我再當重卡司機了。

她希望我找個修車的地方上班,賺得少一點也沒關係,老百姓過日子,賺得多就多花,賺得少就少花……

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她。

11

有些事情,或許是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吧。

從小到大,我媽一直覺得我很丟臉,學習不好,工作不好。

如今工作了,她每次最關心的不是我跑得有多遠,累不累,危不危險,而是這一趟,能賺多少錢。

每次我疲憊地回到家,聽到最多的,就是誰誰家的孩子給父母買了房,帶父母去了哪裡旅遊。

她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同樣是生孩子,我這肚子怎麼這麼不爭氣,這輩子都借不上孩子的光,走到哪都矮人三分。”

有一次聊天,我說疲勞駕駛在高速上居然眯了一下眼,要不是眯眼的同時,本能地踩了一下剎車,真的就追尾了。

我媽聽後,她的重點放在了:“要是追了尾,那就是你全責,那得賠多少錢?”

失望嗎?失望。

只不過,我還有喬姨,對我視同己出的喬姨,那個爲了幫我搖蒲扇搖到肩周炎發作的喬姨。

12

就這樣,我毅然告別重卡司機生涯,成了洗車修配廠的小工。

上班第一天,喬姨請我吃飯。

同時還拿出一張紙,上面是她讓盧銘上網幫她搜到的,這個職業可能會犯的一些錯誤。

然後跟我說:“別幹這上面說的這些事,不賺昧良心的錢。”

我笑了,笑着在那張紙上簽名,讓她放心,我不會給她丟臉。

再後來,我和盧銘分別成家立業。

我倆也分別在喬姨那裡失寵。

喬姨的愛都轉移到了我倆的媳婦那裡。

後來,又轉移到我們的孩子身上……

13

只是沒想到,慈祥樂觀可愛的喬姨也會生病,且是非常兇險的胰腺癌。

我和盧銘的感受是一樣的,我們的天塌了。

這麼多年,自從知道媽寶男這個詞後,我倆一直戲稱我倆就是她的媽寶男。

我們快四十的人了,依然凡事都願意跟她說,跟她討主意,她開心,我倆就開心。

這一次,依然是喬姨反過來安慰我倆。

她做出的決定是不手術,而是要跟盧叔一起,開着車,過一段自由自在的時光。

這是她的夢想——坐在副駕駛上,戴着墨鏡,把椅子放到躺平模式……

14

盧銘尊重喬姨的決定。

他說媽媽這小半生,都活在我們身上。

我們哪怕皺個眉頭,她的心裡都會下一場雨。

所以,她該爲自己活一次。

於是,我倆去看房車。

在交錢時,盧銘堅持錢由他來出。

這一次,輪到我一腳把他踹到一邊。

“你只想着自己心裡好過,那麼我呢?喬姨難道不是拿我當半個兒子嗎?”

15

我們兄弟倆一人出了一半錢,買下了房車。

然後,就在我的小車行,用一個星期的時間,把房車做了改裝。

哪怕一個門把手,都考慮到他們的安全和舒適。

2022年7月,喬姨和盧叔出發了。

然後,我和盧銘就徹底被24小時騷擾。

她發一日三餐給我們看。

到了一個地方,就給我們發定位。

她還學會了美顏,每發給我們一組照片都問:“美不美?像不像18歲?”

16

如今,他倆走了21個省,82個城市,發回來的照片能存8G的硬盤。

同時傳回來的,還有她的體檢報告。

癌細胞還在,但比之前發現時,小了很多。

她身體的其他指標,都好得不像一個快70歲的老人。

今天是喬姨的生日。

此時,她的座標是雲南喜洲。

她說這是《五朵金花》的故鄉,她來了,就是那第六朵。

很想她。

想要對她說的話很多,但,問過盧銘,他說了,簡單一點,就四個字:媽媽,健康長壽!

是的,媽媽,健康長壽!

前一句,是盧銘送的,後一句,是我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