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有定所

圖/鄧博仁

紙箱堆滿牆角,成了一座小小的牛皮色的山。

已經數不清在臺北是第幾次遷徙了。大學時剛北上,第一次外宿,爸媽一臺小轎車載着一牀棉被和些許生活雜物,約莫就一個行李箱,讓我落腳臺北,一切從簡。

沒想到在臺北一待就是十餘年,這十多年來,大約每兩三年就會因故而必須搬移一次住所,原因五花八門,換工作、合約到期、房東想賣房子、和同居的情人分開等等。遷移都會有理由,像是動物的移動也不會沒來由就想大舉遷徙,大多是爲了生活,比如嚮往水草豐茂處,冬日暖陽處,或者爲了求偶、爲了繁殖,總有理由,而這些理由都緊扣着生命存活的本質。

人類的移動說到底也是爲了存活。生存的基本是需要一個安身立命的空間,不論是安放肉體亦或是心靈。有時候生命起了動盪,空間也隨之跟着有了裂痕,容不下靈魂那時,便必須移動。

當年落腳臺北隨身就那麼一隻行李箱,隨着生活落地生根,物品好像吸收着土地的養分後如枝枒繁盛展開,逐日長出了各式各樣必要與不必要的用品。喜愛花色的彩陶碗盤堆疊在櫃子裡、用不到但好可愛的扭蛋公仔擺滿桌前、不知道該不該丟;總是覺得會用到的一大疊各式尺寸紙袋,還有那些總是越買越多但從未看完的書。

每一次搬家都發現打包的物品比上次更多了一些,雖然說每一次的移動都是一次斷舍離,但這很像是修剪植物的概念,因爲移動或者因應環境變動而進行必要的修剪,把多餘負擔且不那麼必要的枝葉去除。經過修剪後將短暫地獲得一身輕盈,沒有負擔地移居新的所在,重新滋養生息,不須多久又再次豐茂,甚至可能更甚。移動前總是必須捨棄一些日常,像是被搬移的大樹一般,以一身看起來輕鬆不少的姿態落腳在新的所在,往往安放好自己後便又開始毫無節制地採買,又是一次如臨春夏,繁花盛開,物品再度大量滋長,直到下一次要移動時又開始煩惱成堆的物品到底該如何收拾。

打包的時候總是很頭痛,搬家其實是一件對身心靈都有損的活動。打包整理需要耗時耗力,真正移動前期的找房更是耗費精神。搬家經驗稱得上豐富的我,每每想到要搬家仍然無法避免焦慮,甚至曾經爲此瘋狂地冒出了想買房的念頭。

但買房這件事又何其容易。

和母親精算着收入,月薪四萬元,用網路盛行的三分之一原則來計算每月費用,在居住相關的開銷上儘量把持在薪水總額的三分之一內、另外三分之一是生活開銷,還有三分之一必須作爲儲蓄。假設真的要買房的話,任性點把居住和儲蓄合併,取三分之二出來繳房貸,算起來大概每個月約有兩萬六左右的額度。

試算一千萬的房子,自備一百萬,貸款三十年,算來每個月要繳三萬多塊以上。看來是繳不起,我喃喃。又再回頭看,一千萬在臺北到底能買到什麼房?朋友笑說只能買到一套配有高級衛浴的廁所吧。

真是幽默,也好真實到衆人談到此話題時總是靜默。遂放棄買房的念頭。

放棄這個念頭的當下,不自覺浮現了一點點絕望之感。點起燈探照自己的心,不得不逼迫自己直視心裡的深淵,從中撿起一些細小的煩惱,其中包含了怕老。怕老除了肉體的衰老外,更擔憂的是像我們這樣不婚不育者,老了之後該如何安放自己?會不會哪天我們租不起房子,或者因老而被房東驅趕,最後流離失所,無處安居。大概也是這樣的念頭,所以想要有個自己的屋。

聽過許多故事,關於那些無處落腳的流離經歷。朋友突然地就被房東驅逐,沒有任何理由。或者與室友不合大吵了一架,慘烈地撕破臉後被指着鼻子說請你明天就搬出去。也遇過不少房東在挑選房客時龜毛至極,要年輕、收入穩定、健康快樂、事業有成等等,否則不好意思已經有人先付訂金了。

難免會擔心自己哪天也成了故事的主角,那些客氣地發言請你離開,都銳利地割傷人,紮根的大樹被攔腰砍去,生活好像總在別人手上。

這天,繼續爲了這次的移動收拾着雜物,數不清第幾次了,每一次的移動都在心裡暗暗期望着──希望這是最後一次了。打包的過程中,每一次撿拾或拋棄,都是在細數着生活的亮點,裝箱、打包、堆疊、移動,在這個城市裡我不斷重複着這些動作。隨着時間累加,這些動作質量膨脹,當初的一隻行李箱已經膨脹成了一角落的成堆紙箱,裝滿的物品也是生活的痕跡,亦是年歲。

紙箱堆滿牆角,我在這個城市逐漸變老,每一次的搬家都會有成堆的生活碎片以及跟着年歲一起長出來的焦慮被封箱堆起。望着那一座小小的牛皮色的山,有點希望哪天可以不用一再造山,又再再推倒山,而是能落地緩緩地養出一片豐饒的田,能踏實着自己的處所,穩穩地安居,讓生命能居有定所,落地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