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文史 | 宗炳:最爲鍾愛是廬山

兩晉南北朝,是一個政治大分裂、大動亂時期,一個社會大震盪、大變革時期,一個哲學和文學藝術大繁榮、大發展時期,還是一個道教和佛教大流行、大轉換時期,正是在這個時期,在山水畫技術極不成熟、實踐並不多見的情況下,有一個人,振聾發聵、石破天驚地發出一聲吶喊:我們要畫山水!

在中國繪畫史上,沒有哪一科繪畫會有如此響亮的開始。

這個人名叫宗炳。

宗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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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炳,這個名字你可能不熟,他的侄兒宗愨的名字你可能也不熟,但宗愨的一句名言你可能非常熟悉。

那是宗炳問少年宗愨,你長大了有什麼志向、想幹什麼呀?宗愨回答說:“願乘長風破萬里浪。”聽了這話,宗炳既高興又害怕,說:“這小子,如果不能大富大貴,那就必然敗我家族。”宗愨長大後果然發達,此是後話不提。

宗炳可遠沒有侄子的雄心或者叫野心。

宗炳,字少文,南陽人。爺爺是郡守,爸爸是縣令,標準的官二代。宗爸爸宗媽媽素質教育沒話講,宗炳那是琴、詩、書、畫樣樣精通。在那個時代,這麼優秀的子弟其首選自然是進入官場,而且真的是一輩子都有人請他做官,但他一輩子拒絕做官。他要的只是一件:讓自由的靈魂在山水之中暢遊。

史載,宗炳“每遊山水,往輒忘歸”。這是一位狂熱驢友,又是一位超級畫家,足跡遍佈廬山、荊山、巫山、衡山等地。他遊山水,畫山水,詠山水,醉山水。山水,是他的知音,也是他的寄託。他“妙善琴書”,當時幾近絕跡的古琴樂《金石弄》唯獨只有他通曉,連當朝的樂師都要向他請教。

到了晚年,因病在身,遊不動了,他將所遊歷過的地方一一畫出來,掛在牆上,自己身臥其中,謂之“臥遊”。在掛滿畫作的斗室,他“撫琴動操,欲令衆山皆響”。在他的感覺世界裡,那畫上的千山萬壑,與真實的萬壑千山,都回蕩着他靈魂暢遊時彈奏的動人旋律。

元嘉二十年(443年),宗炳在68歲時去世,停止了他那不知疲倦的雙腳,也停止了他那作畫操琴的雙手。

匡廬圖,五代·荊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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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炳最大的貢獻是寫有《畫山水序》,這是中國最早的山水畫論,也是世界最早的山水畫論。

《畫山水序》全文不長,抄錄於下:

聖人含道應物,賢者澄懷味象。至於山水,質有而靈趣,是以軒轅堯孔,廣成大隗、許由孤竹之流,必有崆峒、具茨、藐姑、箕首、大蒙之遊焉,又稱仁智之樂焉。夫聖人以神發道,而賢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不亦幾乎?

餘眷戀廬、衡,契闊荊、巫,不知老之將至。愧不能凝氣怡身,傷跕石門之流,於是畫象布色,構茲雲嶺。夫理絕於中古之上者,可意求於千載之下。旨徵於言象之外者,可心取於書策之內。況乎身所盤桓,目所綢繆,以形寫形,以色貌色也。

且夫崑崙山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則其形莫睹,迥以數裡,則可圍於寸眸。誠由去之稍闊,則其見彌小。今張綃素以遠映,則昆、閬之形,可圍於方寸之內。豎劃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尺,體百里之迥。是以觀畫圖者,徒患類之不巧,不以制小而累其似。此自然之勢,如是,則嵩、華之秀,玄牝之靈,皆可得之於一圖矣。

夫以應目會心爲理者,類之成巧,則目亦同應,心亦俱會,應會感神,神超理得,雖復虛求幽巖,何以加焉?又神本亡端,棲形感類,理入影跡,誠能妙寫,亦誠盡矣。

於是閒居理氣,拂觴鳴琴,披圖幽對,坐究四荒,不違天勵之叢,獨應無人之野。峰岫嶢嶷,雲林森渺。聖賢映於絕代,萬趣融其神思。餘復何爲哉!暢神而已。神之所暢,孰有先焉。

虎溪三笑圖,宋·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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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讓我將《畫山水序》解讀一下吧。

文章首先提出一個命題,那就是“聖人含道應物,賢者澄懷味象。”就是說,所謂聖人,是把握着“道”而在物象上得到反映,而所謂賢者,則澄澈心懷(通過形)來品味意蘊情趣(“味象”)。這樣一種自精神(“道”)中映照物質(“物”),與從物質(“形”)上感悟精神(“象”),看起來方法相反,路徑殊異,其本質是相通的。於是乎自然山水,雖然質樸但有靈性,不管是黃帝軒轅氏、唐堯、孔子等聖人,還是廣成子、大隗等神仙,抑或許由、伯夷、叔齊等高士,分別在崆峒、具茨、藐姑、箕首、大蒙等大山留下足跡,真可謂“智者樂山,仁者樂水。”這樣看來,聖人以智慧發現“道”,賢者從自然感悟“道”,是相通的;山水以它的外表形狀來體現“道”,從而引起智者、仁者的共鳴而樂“道”,也是一樣的。難道不是麼?

文章接着說,我眷戀着廬山、衡山,流連於荊山、巫山,真所謂“一生好入名山遊”,而不知老之將至。後來,老病還是來了,以老病之身,慚愧的是再也不能鼓足勇氣,帶着好心情,哪怕是緩慢登山、遊覽石門之類的美景了,於是只好架起畫架,鋪陳絹帛,略加構思,畫山畫水。你看,聖人的學說雖然隱沒於中古之上,但千載之後我們仍然可以意會;賢者的思想雖然隱跡於物像之外,但通過書冊我們仍然可以心求。何況那山山水水,是我親歷的,那山,我爬過,那水,我觀過,於是,作畫時,只不過是寫實罷了,是以山水的本來之形,來畫畫布上的山水之形;是以山水的本來之色,來畫畫布上的本來之色。

山水畫的畫法如何呢?宗炳給出了答案:你看,崑崙山那麼大,我們的眼睛那麼小,如果眼睛迫於崑崙山很近,那麼山的形狀就不得而見。如果遠離數裡,整個山的形狀,便會落入眼底。實在是因爲距離愈遠,所見之形愈小。現在我展開絹素,讓遠處的山景落到上面來,那麼,崑崙山、閬風巔的形狀,也可以在方寸之大的畫布之上得到表現。只要豎畫三寸,就可以表達千仞之高;墨橫數尺,就可以體現百里之遠。所以觀看所畫的山水,就怕畫上的山水形象不理想,但不會因爲畫布形制太小而影響其氣勢。這是自然之勢如此,所以,嵩山和華山之秀,天地間自然之靈,都完全可以在一幅圖畫中得以表現出來。

文章繼續發揮:我們通過眼睛去攝取山水形象,心中會有所感悟,這就得到了“理”。所以,如果一幅畫畫得很巧妙、很高明,則觀畫者和作畫者所看到的和想到的,也會相同。眼所看到的和心所想到的,都通感於由山水所顯現的神靈,作畫者和觀畫者的精神可得超脫於沉濁之外,“理”也便隨之而得到。即使再去實地遊覽真山水,也不見得比觀覽畫中的山水強啊!又山水之神本來是無具體形狀的,所以無從把握,但神卻寄託於形之中,而感通於繪畫之上,山水自然只不過是神理的影子和形跡,山水之神藏於山水之形中。畫家寫山水而能窮盡神理,達到傳神的境界,那麼山水之神也就自然而然在山水畫中顯現出來。

發了這樣一通議論,我們的作者感到很愉悅:於是閒居理氣,飲着酒,彈着琴,展開圖卷,幽雅相對,坐在那裡窮究畫面上的四方遠景,不但可看到天際荒遠之叢林,而且可看見杳無人煙之野景;既有懸崖峭壁,又有云林森渺。聖賢的思想照耀荒遠的年代,無限的趣味融入作者的遐想,此情此景,夫復何爲?山水畫有什麼用?能使精神愉快罷了!精神愉快了,還有什麼孰先孰後之分呢?

【按住圖片左右滑動可看全圖】千里江山圖,宋·王希孟,絹本青綠設色,縱51.5釐米、橫1191.5釐米,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據有關專家考證,這幅畫的主要取景地是廬山和鄱陽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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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藝術史的人都知道,但凡一個繪畫理論的出現,必定是在繪畫技術有了積累,能夠解決基本的表達功能後,再與價值體系互動而產生繪畫理論。人物畫理論的出現就是如此。從戰國到魏晉的六百年間,人物畫技術逐漸成熟,於是,在價值體系更新換代的魏晉時期,顧愷之出現了。顧愷之不僅是中國繪畫發展史上的丹青高手,而且是最早系統地提出人物畫“傳神論”的繪畫美學理論家。

東晉顧愷之、戴逵等人,開創了專門描寫山水景觀的畫科──山水畫。顧愷之有《廬山會圖》《山水》,戴逵有《吳中溪山邑居圖》等。至南朝,宗炳、王微等人發揚光大,山水畫漸入佳境。但此時,山水畫的技術還不成熟,繪畫語言功能非常薄弱,在有的繪畫中,山水淪爲附庸,成爲畫中人物的背景。在這個時候,山水畫論的橫空出世就顯得十分特別。宗炳的《畫山水序》,承接顧愷之的《畫雲臺山記》,與王微的《敘畫》一道,成爲了山水畫的偉大宣言。

《畫山水序》短小精悍,論及繪畫本體,從觀察到表現、從創作到欣賞、從形神到意趣,從遊山水、畫山水到觀畫中山水,在一系列問題上都有高屋建瓴之論,在中國畫論和山水畫發展史上,屬於“母體”畫論,影響深遠。《畫山水序》對山水畫的特質和理念作出了方向性的指引,導致了中國畫重精神性和理性的價值意義,爲中國山水畫的發展奠定了思想和美學基礎。

爲了“詩和遠方”,宗炳走了很多地方,畫了很多山水畫,可惜的是,一張也沒有留存下來(順便說一句,顧愷之、戴逵、王微等人的畫作原作,也沒有一張留下來),但是,他留下來《畫山水序》,從而使我們可以窺見他山水畫的神韻,也正是這篇文章,成爲山水畫藝術的起點和基礎,由此,宗炳成爲山水畫的鼻祖。

廬山圖,明·唐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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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炳好遊山水。在宗炳所記的四大名山(廬、衡、荊、巫)中,廬山是他最鍾情的地方。

史載,宗炳中年時,“乃下入廬山,就釋慧遠考尋文義”,據宗炳自己說,他在廬山一住5年。

在這5年裡,宗炳一面遨遊廬山的山山水水,一面向東林寺的慧遠大師求教佛教義理──慧遠不僅是一位宗教家,也是一位文學家,是山水遊記的拓荒者。遨遊山水的成果在《畫山水序》中已有表達:“餘眷戀廬、衡,契闊荊、巫,不知老之將至。愧不能凝氣怡身,傷跕石門之流。”這裡的石門,應該是實指──也就是說,宗炳參加了慧遠組織的廬山石門澗春遊──而並非有人所說是虛指(有人釋“石門”系“子路宿於石門”,指儒家傳統)。求教義理的成果是,他參加了“建齋立誓、共期西方”活動──或者說,他加入了白蓮社。離開廬山後,宗炳寫有論文《明佛論》,另外,還有兩封爲佛教辯難的長篇書信《答何衡陽書》和《又答何衡陽書》。

《明佛倫》和《畫山水序》不同,後者只有區區500字,前者多達11000字。當然,文章的重要性並不在於字數多少,事實上,《畫山水序》的歷史地位比《明佛倫》要高出許多。《明佛倫》的主要思想是宣揚神不滅理論。毫無疑問,這裡有慧遠“形盡神不滅”理論的影子。宗炳對此並不諱言:“昔遠和尚澄業廬山,餘往憩五旬……驟與餘言於崖樹澗壑之間,曖然乎有自言表而肅人者,凡若斯論,亦和尚據經之旨云爾。”正因爲與慧遠及其教團有密切往來,由此,宗炳成爲晉代南方佛教中心廬山蓮社十八高賢之一。

在宗炳之前,顧愷之到過九江,但可惜的是,由於歷史煙雨的遮蔽和淘洗,《廬山會圖》只留其名未見其畫,典籍中,顧愷之在九江的行止沒有一點痕跡。宗炳的畫也沒有存留下來,但因爲《畫山水序》,九江成爲山水畫的發源地之一。

顧愷之、宗炳等人在匡山蠡水、荊巫衡嶽、吳山越水留下的足跡,深深地影響後人,由這幾個地方發端的山水畫,由細小浪花匯會洪流,入唐後,山水畫蔚爲大觀,至宋元明清,成爲中國畫的主流。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舞蹈詩劇《只此青綠》原畫作)、元代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等等名畫,無一不受《畫山水序》的影響。風雲際會,廬山有了宗炳,宗炳有了廬山,於是,宗炳和廬山,便都有了高高的歷史座標。

廬山高圖,明·沈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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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想,我們旅行和遊歷,去看什麼?名山大川,奇風異景,當代人想去就去,不是難事。山,好不過華山、泰山、黃山、峨眉、衡山,水,美不過九寨、蓬萊、北戴、洞庭、太湖,當然,還有我家鄉的廬山、鄱湖,就是羅馬、巴黎,抑或多倫多、洛杉磯,想去的話,亦容易。問題是,我們去幹什麼?旅遊是一個全心身的體驗,當然包括山水、建築、小吃、表演,自然而然,也應該包括探訪歷史、追尋人文、體驗生活、感受風情,也就是說,在旅遊的過程中,我們不僅需要愉悅我們的感官,更需要充實我們的靈魂。

我們不是詩人,但我們都是旅人,我們不是作者,但我們都是行者,我們不是詞客,但我們都是過客,我們不是畫家,但我們都可以是攝影家。實際上,人生本身,就是一場旅行,一場或沉悶、或精彩的旅行。最美的風景在路上,最好的風景在遠方。踏上一個嚮往已久的目的地,呼吸着它的空氣,感受着它的真實,刷新先前關於它的所有記憶,或許,這就是旅行的最大樂趣?

就旅行和拍照而言,宗炳爲我們做了一個良好的示範。他“每遊山水,往輒忘歸”“畫象布色,構茲雲嶺”的做法,“身所盤桓,目所綢繆,以形寫形,以色貌色”的觀念,爲我等愛遊歷、好拍照之徒提供了實踐榜樣和理論依據,他的“澄懷”“妙寫”“暢神”三部曲,實在是遊歷、拍照、回味的指導原則、人格境界和審美意趣。想想,年輕時遊遍名山大川,到老時屋內掛滿畫作(照片也行哦),臥遊其中,該是怎樣的愜意,怎樣的悠閒,怎樣的愉快,怎樣的滿足!

那句話說得真好:“餘復何爲哉!暢神而已。”

【請橫屏觀看】

廬山圖,張大千

說 明:

1.《畫山水序》來源:《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之《全宋文》卷二十《宗炳》。按:各版本之間有細微差異,譬如“含道應物”,又作“含道暎物”,又作“含道映物”。

2.宗炳《明佛論》:昔遠和尚澄業廬山,餘往憩五旬。《南史·宗少文傳附孫宗測傳》:測長嘯不視,遂往廬山,止祖少文舊宅。按:宗炳很可能分兩次到廬山。一次是青年時,參與石門遊和立誓活動,年紀在25至27歲間,另一次是中年時,約在義熙八年(412年)前後,年紀在37歲左右。有論者稱“五旬”乃50天,誤。從宗炳《明佛論》的上下文、《高僧傳·晉廬山釋慧遠》的記載、宗炳在廬山受慧遠的影響以及建有“舊宅”看,絕不止50天。“旬”釋爲“旬年”較爲合適。但到底是累計5年,還是第二次一住5年,存疑。

3.中國山水畫中,明確以某地爲創作題目的作品不算很多;有些丹青高手並未遊歷過某地,其畫作卻以某地爲題而創作,這樣的情況更加稀有。廬山卻是一個特例。譬如,五代荊浩畫《匡廬圖》,明代沈周畫《廬山高圖》,近現代張大千畫《廬山圖》,而這三個人均未曾到過廬山。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文化現象。本人理解,這些丹青高手之所以畫廬山,是在向宗炳、謝靈運(山水詩人)、慧遠(山水遊記拓荒者)致敬,是在向陶淵明(有人說田園詩也是山水詩)致敬,是在向匡山蠡水致敬,是在向九派文化致敬。

4.故宮博物院研究室研究館員、國家文物鑑定委員會委員餘輝《細究王希孟及其〈千里江山圖〉 》:畫中的大山大嶺屹立在江湖沼澤之畔, 在北宋統轄的疆域裡, 只有江西廬山因矗立於鄱陽湖、長江之畔而有此特性。

參考文獻:

南朝梁·沈約《宋書》,中華書局,1974年10月第1版。

唐·李延壽《南史》,中華書局,1975年6月第1版。

清·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12月第1版。

趙超《“畫山水”觀念的起源──宗炳〈畫山水序〉研究》,中國美術學院博士學位論文,2013年5月。

《中國傳世山水畫》,北京電子音像出版社。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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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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