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逐光(下)──少年火長的百年漁法
準備出港的簡士凱與他的富吉268號。(楊婷雅攝)
簡士凱(右一)在港邊靜靜觀察遊客的需求。(楊婷雅攝)
七點半,夜幕已低垂,娛樂船上的外籍移工開始發放救生衣,海巡署人員準時前來查驗身分證、覈對出海名單無誤。「阿凱有發送位置給我,我們準備出發和他會合囉!」船長廣播結束,船隻隨即發動引擎,尚未駛出港口,已有零星的青鱗魚挨着船體跳出水面,彷彿在祝福我們的蹦火仔旅程順利。卓清鬆見狀,順道講解「蹦火仔」之所以選用足部的「蹦」,是由於早期漁民不像現在擁有結合科技的漁具,因此他們會手持火把在漁船上大力踩踏船板,魚羣受到震動驚嚇就會躍出海面,漁民再趁機打撈。
海上重頭戲就此揭開序幕。一場追逐戰遂而展開,簡士凱追魚羣,我們追他的磺火船。
趁着港邊還有路燈照拂,我趕緊更換鏡頭。爲了捕捉蹦火仔的精彩瞬間,出發前一天特地去租借長鏡頭;縱使事先做好功課,包括光圈多少、快門多少勝率才高,無奈海上實戰時顯然徒勞。在搖搖晃晃的船上,首先必須穩住自己、以免一個倒栽落海,手中相機沉甸的重量已經略顯吃力,還要讓自己如狙擊手般不停來回掃瞄海平面,靠着人類有限的視野,妄想在黯黝的海平面上捕捉磺火船。然視窗一片漆黑,別說瞄準目標物了,我連船身在何處都找不到。
「蹦──!」簡士凱燃起手中的火把,火光乍現之際,磺火船隱隱現出真身。
大批青鱗魚在富吉268號周邊躍動,引出細細的水面拍鰭聲,幾名海腳身手俐落、聯合自船邊佈下三叉網。難以言喻那一瞬間所帶來眼淚盈眶的震撼。瀕臨消逝危機的傳統文化,在自身面前展演開來,而我兀自內心波濤洶涌着。
火光一滅,富吉268號再次完美隱身於黑夜之中,直到第二次蹦聲響起,慢一拍的我才又開始對焦、按快門,試圖捕捉魚躍磺火船的畫面。
然而機身等級不夠,黑夜與速度都難以駕馭,實在吃力捕捉那電光石火瞬間。最後一聲「蹦──!」我決定放下手中的單眼,以雙眼專注紀錄蹦火仔、將畫面儲存於腦中的記憶卡。返航時檢視這趟出海成果,九成的照片宛如宿醉時的拍攝結果,着實挫敗。
「你有拍到嗎?」卓清鬆向前關心。
「只有一兩張能看而已……」淡淡的語氣藏不住的,是深深的沮喪。
「有拍到一張就很棒了,很多人來好幾次都不見得能拍到耶!」
這倒是令人精神一振,我並非專業攝影師,又是蹦火仔新鮮人,第一趟出海就能親眼目睹完整的磺火捕魚流程,還成功捕捉兩張畫面,已然滿足。卓清鬆的話起了安慰作用,也加深了我想精進拍攝技術、再來金山「補考」蹦火仔的決心;而看着簡士凱站在磺火船頭的專注模樣,在海上發出一聲又一聲巨響,彷彿是他不甘心蹦火仔成爲絕響的不鳴之聲,讓我心生渴望,想細細瞭解這名少年火長接下傳承蹦火文化的心路歷程。
■持光少年
一週後,我帶着猶未消褪的興奮,再次搭乘客運前往金山。這回瞄準的不是磺火船,而是火長簡士凱。當天的陽光與我的好奇心都比上週更加炙熱,下午四點半,港邊已出現熟悉的身影,簡士凱只是沉靜地站在一旁,看着導覽人員向觀光客們介紹自己的富吉268號,有小朋友想使用一旁的地下水洗手時,只見他一個箭步上前扭開開關、溫柔地說:「弟弟,我來幫你。」
眼前這名爲觀光客親力親爲的大男孩,其實並非一開始就認同蹦火仔轉型觀光業。簡士凱坦言,起初金山休閒觀光協會理事長徐正成提議結合觀光時,他是直接拒絕的,自認爲漁民、和觀光沾不上邊,有段期間不斷叩問自己爲什麼要接觀光?畢竟捕魚是爲了供養家人,並不是爲了娛樂他人。明知沒有魚汛,卻爲了滿足觀光客拍攝蹦火仔的慾望,仍舊得出海「表演」,自顧自地燃起火光,海腳們照樣下網、收網,面對空空如也的三叉網,強大的落寞感涌上心頭,彷彿自己正在耍着荒唐的猴戲一般,漁夫成了愚夫;而另一個婉拒原因,是當時共有四艘磺火船,依現在的運作方式是無法均分資源的,以現有觀光團量來說,只夠維持一艘船的船員收入,也將造成第二艘磺火船參與演出,每名船員收入勢必會減半的窘境。雖然偶爾出團量多的時候,確實有兩艘磺火船一同出港表演畫面更爲精彩,但依船員現況來說,人力實在無力負擔。
父親簡坤本來同樣強烈反對蹦火仔轉觀光,認爲身爲漁民、好好捕魚就好,但轉念一想,這不失爲船員的額外生計,這才說服兒子嘗試看看。簡士凱一次又一次「演出」之後,想法纔開始慢慢鬆動,遂而跳脫漁夫的身分框架,直至現今慢慢將自己定位成文化保存者。只要這道微光有繼續在海上燃燒的可能,他就不願放棄任何機會,至少出團等於收入保證。不管是漁業也好、觀光業也罷,要能養活船員,才能延續手中的文化火焰。
「心態轉變後,現在即使沒有魚,但至少能把這套傳統漁法展現給觀光客看,讓大家認識蹦火仔。觀賞性固然重要,但背後有更深層的意義,我希望透過遊程把文化價值讓更多人知道。」簡士凱眼睛瞇成一條線,靦腆地笑。
回首過去幾年毫無魚汛的期間,深信魚羣一定會再回來的父親時常鼓勵他,再堅持一下吧,沒想到青鱗魚真的在這兩年迴歸了。簡士凱慶幸自己有撐到現在,不然蹦火仔文化就消失在自己手中。
「我大學是化學科系畢業,如果要走這條路勢必要再升學,收入纔會比較好,所以當兵後確認不再升學了,才決定回來試試看。」
剛回鄉開始接手的時候,簡士凱有穩定交往的女朋友,但遲遲不敢結婚,因爲抓不到魚、深怕雙手無法撐起一個家。回憶起2017年後,整整一年的時間,富吉268號每名船員平均一個月賺不到兩萬塊,最慘曾經整個魚季收入沒有破萬,一度覺得手中難以再握緊希望之光;直至2021年成婚,隔年喜獲麟兒,青鱗魚也回來了,呼應老一輩的生小孩帶財之說,索性成立「蹦火漁業合作社-富吉268號」來推廣蹦火仔文化。2023年魚汛又比去年來得更佳,卓清鬆特別叮囑簡士凱一定要好好疼愛兒子。
簡士凱攤開雙手,與我分享他手心裡的灰白勳章,斑塊的生成全與抓青鱗魚的工作有關,「這個是拿火把造成的,如果有乙炔在裡頭會變緊,我就會像扭棍子一樣,一直轉一直摩,摩擦久了就變這樣;那個則是大學暑假幫忙卸魚的時候,手持一根長鉤拖青鱗魚桶,包含水和冰塊、桶桶都是一百公斤左右,一天至少要拖上兩、三百桶,拖到生出了繭。」
「你蹦火有發生過意外嗎?」我問。
簡士凱表示受傷難免會發生,最早從放水仔的角色開始學起,偶爾手伸進去清理電石桶就會被高溫燙傷。偏偏卸魚的時候雙手又不得不泡在水裡,當下傷口真的很痛、很痛;也曾經在海上作業期間,電石桶管線突然噴起來,前面的小火母引到後面便燃燒起來,烈火熊熊,讓人眼睜睜瞧着,心生怯意。
五點半,富吉268號的海腳們陸續登場,有人直接坐上駕駛座就定位,有人整理起磺石,也有人就坐在港邊聽la-ji-ooh(收音機)放送臺語節目。
加上火長,磺火船至少要有六、七名海腳才能運行,包括開船的舵手、負責下網和起網的三叉網小組、控管電石與放磺水的放水仔,我戲稱「海腳七號」。其實富吉268號的海腳幾乎都是直接找親戚,簡士凱的叔叔們皆經歷磺火船長年洗禮,像負責掌舵的是他的堯翔堂叔,少了他,即刻出港便成奢望;放水仔則是由宏崎叔叔擔綱,要精準掌握放水時機以及留意電石桶庫存;菜脯叔叔則是資深的舨頭仔,專門操作三叉網,每艘磺火船幾乎都曾有他的身影。
簡士凱見我注視着放水仔補充磺石的過程,便分享起擺放訣竅。
「原來不是把磺石丟進去就好?」很顯然的,讓我當放水仔,磺火船恐有生命之虞。
小顆磺石放下面,大顆磺石再逐一疊上去。因爲小顆磺石反應比較快速,如果位置顛倒,一下子就會化成粉掩蓋大顆磺石,水流不到裡部、大顆磺石也無用武之地;電石桶則是請人以黑鐵客制,太小或太薄都不行,也都要定期除鏽、保養,但仍舊會耗損、殼身愈發薄弱。
接着一名外籍移工登船協助放水仔扭緊電石桶。我好奇外籍移工也能勝任磺火船、繁冗複雜的海腳工作嗎?
簡士凱認爲肯認真做都好,不過外籍漁工在船上都是偏勞力活,也的確需要比較長時間的磨合,有的比較靈活就能理解、表現也不俗。他直說眼前、與他一樣剛滿三十歲的阿彬已來臺近十年,國臺語都通,漁作也幾乎得心應手,但技術性較高的職位仍舊沒辦法。
成爲一名優秀火長,仰賴的是純然的技術,或是俐落的個人特質?
火長技術和經驗固然重要,畢竟要懂得判斷魚羣、直接影響海腳收入;但也要懂得如何跟海腳相處,他笑說以前的火長比較有威嚴,自己沒有,雙眼再度瞇成了弧線。
「叔叔們以前都磨了十幾、二十年才當上火長,我完全是意外。出海找魚的過程比較像用討論的方式,但也幸好有他們的支持,讓我能邊做邊學,蹦火仔也才能繼續。」簡士凱雙眼冒着火光:「魚只要有進來就有希望。」
■燃燒之後
自從政治因素,對岸不再進口臺灣的石斑魚,中南部養殖業也不再收青鱗魚後,簡士凱現在也不太抓魚了。縱使近兩年漁獲量有達標,一簍簍的青鱗魚卻實在找不到市場歸宿。石斑魚價格太便宜,連帶影響作爲石斑魚飼料的青鱗魚,魚價原本就低廉,現在更如青鱗魚般薄得透光。若沒有承接觀光演出,僅僅仰賴青鱗魚收入、光打平磺火船出海一趟的成本都不夠,還要苦惱該上哪去銷售。
「必須幫青鱗魚找到銷路,磺火船的海腳們也纔有出路。」
現在富吉268號的青鱗魚唯一銷路是賣給簡士凱的叔叔,製作延繩釣的魚餌,捕回來當晚就會拌鹽保鮮再入庫保存。每趟只捕一、二十簍,超過需求的量就不捕了,多了也賣不掉。簡士凱的下一步想做加工,將青鱗魚製成魚乾和魚米餅販售給消費者;返鄉接家業這段期間,簡士凱並不是純以蹦火維生,也會以焚寄網方式來捕撈吻仔魚和小卷等經濟價值較高的漁獲來貼補家用。
有時公家機關會邀請簡士凱參與活動,但這類型的採訪邀約都沒有費用,對年邁的父親來說也許覺得無意義;而他卻認爲不然,藉由公家單位的影響力可慢慢累積無形資產,雖然這一年來有時觀光團虧錢或收入微薄,至少帶起了當地許多產業上的經濟往來,也間接地增加船員、導覽員及觀光船家的收入。
自從簡士凱返鄉接下火長第三年嘗試結合觀光後,現在每名船員魚季可以達到十二萬收入,2022年夏季觀看蹦火仔的人數落在三千人左右。先前發覺觀光客只是來看蹦火船就離開了很可惜,纔打算藉由蹦火仔吸引人潮進來金山,並結合在地漁村的文化導覽,也希望遊程能與更多當地業者配合來做一個經濟循環,將海陸串聯起來,對於在地的整個產業是最好的。
昔日全職捕魚是下午四點開始準備船上作業,六點多出港,隔天早上纔回家,確實會感到疲累;蹦火仔轉型觀光後,工作時數相對來說不長,只是早上要處理觀光客報名事宜,無預算聘請專人協助,索性樣樣都自己處理。
「反正魚季也就四個月,撐一下就過去了。」
磺火季過後,海腳叔叔們仍需四處打零工度日,搖身成爲油漆工和水泥工;簡士凱則是轉當魚販、協助家中的冷凍海產買賣。
我納悶發問,自日治時期流傳下來、如此具有文化價值的傳統技法,公家機關難道沒能給予補助,讓蹦火仔可以繼續傳承下去嗎?
「文化局有給我一筆十五萬的經費做計劃,讓我可以培育導覽員來協助遊程。我想說先做好可以做的部分,慢慢產生效益,一年只要有一兩個年輕人願意回來參與蹦火仔文化的話,即便是想學火長技術,我都願意教。」
卓清鬆則認爲最理想的方式應該是公單位編列預算,與磺火船採取契作方式,不管出海有沒有魚,起碼保障漁民有基本底薪。「雖然蹦火仔在2015年被列爲新北市無形文化資產,但漁民們實際上沒有獲得太多補助,只有拿到一點點的油錢與磺石費用。」他始終強調,蹦火仔持續下去的先決條件,最重要的是必須養活這些漁民。
人類與魚羣歷經數百千年來的追逐未曾停歇,也許蹦火仔逐漸式微,但此時的金山,卻仍落着小小的鱗光。
「我要出港囉!」簡士凱再次登上富吉268號,向我揮揮手,領着僅存的一艘磺火船,準備向當夜的遊客們呈現絕佳的文化聲光饗宴。
偶爾在電視紀錄片中看到與大海拚搏的漁民身影,總會想起那一夜,望着簡士凱佇立船頭的堅毅身影,向着暗黝深沉的海面,燃起一瞬卻像永恆的百年之光。(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