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一步就是深淵：南韓青少年的「網路賭博」成癮問題
南韓網路賭博與成癮問題，牽動10歲與20歲青少年世代的身心靈發展，可能衍伸出鉅額債務與犯罪等，亟待政府部門與社會安全網的介入。 圖／取自網路
「當他意識到自己賠光了這麼多錢，腳下只差一步，就是懸崖。」
來自慶尚北道浦項市的金敏才（化名），是名就讀高二的17歲學生，平常在便利商店打工。敏纔有時會跟朋友多借點小錢玩樂花用，次數不多，而且一直都是有借有還。
今年初，敏才又跟朋友借錢，這回朋友給了敏才3萬韓元（約新臺幣750元），並建議他拿着這筆錢，試試「網路賭博」。敏才進入朋友給的網頁，有各種撲克遊戲；加入會員後，就能以儲值的方式下注。
「除去1成的手續費，贏了的話，那些錢就都歸你的了。」朋友向敏才說道。
敏才很快就陷了進去。他發現，投下去的錢很快就沒了，卻又有快感與好奇心交織的情緒，讓他繼續嘗試。於是，他又在打工後，把賺來的錢再投進去。有時還真出現贏錢的情況，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下注。儲值金額則從最初朋友給他的3萬韓元，已經變成1次10萬韓元（約新臺幣2,500元）。
「我爸媽並未給我零用錢，都是我靠打工賺，後來我得到的錢，只用來支出必要的開銷，其他剩下的都拿去賭博了。」敏纔回憶道。
後來，敏才每月下注金額，已動輒700萬到800萬韓元（約新臺幣17.5萬到20萬元）。「奇蹟」出現時，敏才最高曾1次進帳400萬韓元（約新臺幣10萬元），但輸贏來來回回，至今年9月爲止，敏才估算自己仍損失200萬韓元的存款。
敏纔對記者說道：「一開始都沒覺得有什麼問題，結果持續輸錢，才知道說這真的不是人該做的事，我想再這樣下去，我自己和周遭的人都會毀掉，所以開始逐漸減少賭博次數，到9月就不再下注了…父母也都知道我賭博好幾個月了，家庭因此出現不合，應該是讓我收手的原因。」
15歲國三學生李東淵（左）與17歲的金敏才（右）飽受網路賭博成癮問題影響。 圖／楊虔豪攝影
相較敏才，另一位來自忠清南道瑞山市的15歲國三學生李東淵（化名），則歷經一波更恐怖的「暴起暴落」。
有次，東淵急需用錢買東西，就詢問朋友有無賺錢方法，朋友就把賭博網站連結傳給他。東淵輸入帳密和銀行戶頭後加入會員，在網站對話區中詢問有沒有人能借他100萬韓元（約新臺幣2.5萬元），幾小時內，就真的有位不知名的人，剛靠賭博贏了錢，並願意借款給東淵。
那個100萬韓元是高利貸，東淵向母親巧立個名目拿了筆錢，趕緊把錢給還掉；在意識到不知名友人所借的錢是靠賭博所賺來，東淵決定把湊來還清100萬所剩下的錢，自己也拿來放高利貸與賭博。
「看到網站上，那些哥哥們是這樣賺錢，我也跟着做，把自己的錢拿去借給其他人，再靠利息得到更多錢，而且只把錢借給急用的人。他們都有好好還錢，我就有餘裕的資金，就把錢拿來下注。」東淵說道。
和小額下注的敏纔不同的是，年紀更輕的東淵，選擇單筆都是動輒百萬韓元（新臺幣2.5萬元以上）的大筆投注。
東淵不斷投錢，通常都沒有好結果，讓他產生好勝心，靠着「要把錢贏回來」的意志，繼續下注。「奇蹟」也有幾次降臨在他身上，讓他在短短几秒鐘內就賺了數千萬韓元，這讓他不僅心想「終於能買名牌物了」，又驅使東淵的貪慾，繼續砸錢。他還表示，不只自己，周遭的人，也一一陷入這個深淵。
國立青少年網路夢想園區。網路賭博成癮的青少年入住園區後，得遵守不得觸碰包括電視、手機、遊戲機等各種電子產品的規定。 圖／楊虔豪攝影
幾個月下來，東淵賺到、卻也又噴掉了約2億韓元（新臺幣500萬元），這已是當今在首爾買房的起跳價。當他意識到自己賠光了這麼多錢，腳下只差一步，就是懸崖。
敏才和東淵兩人，都還算有相當程度自制力，但賭博帶給他們的快感與失意，在之後形成情緒波動，開始折磨他們還未完全發育成熟的內心，影響到正常生活。東淵表示：
那種由金錢大賺大賠、由好勝與慾望交織而成的快感，導致他們「成癮」，就算自己想主動「抽離」，但仍無時無刻處在「想接觸」的誘惑與不安中，而無法正常生活。
敏才與東淵都在親友介紹下，來到位在全羅北道茂朱郡的國立青少年網路夢想園區，接受輔導。這個由南韓政府2014年成立的短期收容設施，目前正爲網路賭博成癮的13至19歲青少年們，提供爲期1到4周不等的團體合宿諮詢治療課程，每年約有300至600人入住。
「網路賭博無時間與空間限制，非常容易接觸。當孩子們接觸網路賭博，贏了後又會投注更多錢，最後把自己有的錢都輸光，甚至欠債，就會造成竊盜等犯罪；然後又可能導致孩子爲還債而繼續賭博，形成惡性循環。目前入住園區者，大多存在對智慧型手機過度依賴，還有ADHD（注意力不足過動症）、憂鬱焦慮等狀態。」國立青少年網路夢想園區營運部長沈龍出說道。
國立青少年網路夢想園區營運部長沈龍出：「網路賭博無時間與空間限制，非常容易接觸。當孩子們接觸網路賭博，贏了後又會投注更多錢，最後把自己有的錢都輸光，甚至欠債，就會造成竊盜等犯罪；然後又可能導致孩子爲還債而繼續賭博，形成惡性循環。」 圖／楊虔豪攝影
國立青少年網路夢想園區位在全羅北道茂朱郡，爲網路賭博成癮的13至19歲青少年們，提供團體合宿諮詢治療課程。 圖／楊虔豪攝影
前述敏才與東淵兩人都還沒有欠債，但許多入住的青少年，過去在無法剋制的情況下，沉迷賭博的過程中，已到處向人借錢而負債。目前已知案例中，就有青少年在賭博的短短3年多內欠下4億韓元（約新臺幣1,000萬元）的鉅款。
網路賭博成癮的青少年入住園區後，得遵守不得觸碰包括電視、手機、遊戲機等各種電子產品的規定。園區配有專業講師與實習生，爲他們講解賭博的定義和深入探究賭博所造成的問題，併爲入住者安排包括冥想、音樂演奏與體育等活動，同時也有專業心理諮詢師坐鎮，試圖讓成癮者透過團體生活與各種情境互動，轉移注意力，並遠離負面情緒因子。
大部分入住者，在經過團體課程，及具有相仿經歷的人互動，尋得慰藉和出路，逐漸迴歸正常生活，但仍有人無法適應這樣的運作方式，選擇中途離開。
「像我們這邊有管制抽菸，有原本已很依賴香菸過活的孩子承受不了，像有ADHD的孩子，在過團體生活時無法控制自己情緒，很容易爆發。還有會自殘的孩子，這時我們則會引導與轉介他們走向個人諮商輔導。」夢想園區園長裴永臺說道。
根據官方的統計數據，南韓的賭博成癮率，從2018年的5.3%上升到2022年的5.5%，意識到青少年網路賭博現象正在擴散後，政府開始更頻繁地在查緝網路賭博網站，並試圖建立開發更多輔導計劃，協助陷入賭博成癮的青少年們迴歸正常生活。
國立青少年網路夢想園區配有專業講師與實習生，深入探究賭博所造成的問題，並讓成癮者透過團體生活與各種情境互動，遠離負面情緒因子。 圖／楊虔豪攝影
國立青少年網路夢想園區園長裴永臺。 圖／楊虔豪攝影
目前除了全羅北道的夢想園區外，南韓在京畿道龍仁市與第4大城大邱，也分別有可容納百人以上的大型短期收容輔導中心。但能否及時發現沉迷賭博的青少年們轉介過來，同時斷絕他們與金錢的往來，是相當險峻的挑戰。
在南韓內閣各部會中，目前主要負責相關政策研議的是女性家族部。今年起，女性家族部已在全國推動，以國中1年級與高中1年級學生爲對象，展開網路賭博中毒診斷調查，今年實施的調查結果，88萬名學生中，被認定爲網路賭博危險族羣，共有2.9萬人。
目前南韓正持續擴充可以相對應的諮詢人力與輔導設施，包括擴大夢想園區住宿治療計劃的場次與規模，同時加強對賭博網站的查緝，包括檢驗及刪除各種網路社羣媒體上的賭博網站廣告與連結。
女性家族部事務官韓高恩說道：「我們希望往後在各地建立更多這樣子的輔導中心，儘早發現有問題的孩子，並切斷根源，還是最有效的方法。」
「南韓的網路基礎設施，很早就密集地發達起來，所以青少年們非常容易接觸到很多東西，包括色情內容或廣告連結，這些很多都貼有賭博網站的宣傳。特別是在疫情期間，待在家裡使用電腦上網的人更多，賭博成癮的現象就更爲擴散。」天主教大學醫學院精神健康醫學系教授李亥國向記者說道。
他表示：「相較許多西方國家有戶外運動與聚會的文化，在南韓，學校的運動場所沒有那麼多或廣，而健身房或球場等娛樂設施則是要錢的，沒有其他免費替代方案，導致很多人因此就只沉浸在網路世界內，而沒有朋友或社交活動，這都是導致網路賭博迅速擴散的原因。」
李亥國綜合自身長期的學術研究，對記者說明道，賭博是同時包含競爭與追求金錢的行爲，是以「偶然」來決定勝負，所以本身就充滿不確定性。 圖／楊虔豪攝影
除了全羅北道的夢想園區外，南韓在京畿道龍仁市與第4大城大邱，也分別有可容納百人以上的大型短期收容輔導中心。 圖／國立青少年網路夢想園區提供
李亥國綜合自身長期的學術研究，對記者說明道，賭博是同時包含競爭與追求金錢的行爲，是以「偶然」來決定勝負，所以本身就充滿不確定性。相較其他年長層，青少年本身對情緒不安的控制能力就不足，對賭博則更爲脆弱，所以越早開始接觸賭博，不僅更容易中毒成癮，持續性與後果都會較其他年長層更爲嚴重。
儘管南韓政府在9年前，已開始建立如夢想園區這樣的大型收容與輔導中心，但李亥國認爲，面對青少年網路成癮問題，南韓很多政策和解決方案，都還在起步階段，甚至還有很多不足。
李亥國表示，這兩年，南韓網路賭博成癮的青少年人數，正在「直線且爆炸性」增加，這個問題牽涉到政府許多單位，包括檢警、女性家族部、教育部、法務部等，必須有跨部會協調與規劃，但目前仍爲看到有效的協調與整合方案出現，而對上游的取締，也存在執法不力的現象。
「賭博網站，其實大多數被取締後，受到處罰的並不多，或是罰責太輕，只罰個幾百萬韓元，對經營賭博網站的業者，根本不痛不癢，沒什麼強制性。沒從源頭開始處理，到孩子們開始沉浸於其中，然後開始借錢，都太遲了。」李亥國說道。
網路賭博與成癮，牽動南韓10歲與20歲青少年世代的身心靈發展，並可能衍伸出鉅額債務與犯罪等，亟待政府部門與社會安全網的介入。作爲世界「網路大國」的南韓，享有高水準通訊硬體設施的同時，背後隱藏着的棘手社會問題，如今正一一浮現。
南韓網路賭博與成癮問題亟待政府部門與社會安全網的介入。 圖／國立青少年網路夢想園區提供